他的话没能说完。
崔韫枝忽然开口打断了他,声音依旧平静,却不再是刚才那种冰冷,而是带上了一丝极轻微的、不易察觉的叹息:“药给我吧。多谢你,明大夫。你先出去,我来喂。”
明晏光愣了一下,仔细看了看她的神色,确定她暂时不会把药碗扣在沈照山头上后,才稍稍松了口气,点了点头:“那……有劳殿下。药需得趁热喝。”说罢,他不再多言,转身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屋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药汁的热气在空气中缓缓扭动,以及两人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崔韫枝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端起了那碗浓黑苦涩的药汁。她用瓷勺轻轻搅动了几下,舀起一勺,小心翼翼地递到沈照山苍白的唇边。
然而,他昏迷中牙关紧咬,唇缝微启,药汁根本喂不进去,大多沿着嘴角流了下来,染脏了颈下的软枕。
崔韫枝蹙着眉,用手帕擦拭着淌下的药液,心中一阵愤懑:就该让你疼死算了。可手上的动作却不由自主地放得更轻。
尝试了两次,皆是如此。待到第三勺药汁依旧未能顺利喂入,反而似乎呛到了他,引得沈照山喉咙里发出艰难的咕噜声,身体也无意识地轻微抽搐起来。
崔韫枝吓了一跳,生怕他真的被药呛死,连忙将药碗搁回一旁的矮几上,倾身过去,用帕子仔细又焦急地擦拭他嘴角和下颌的药渍,轻轻拍抚着他的胸口顺气。
就在这忙乱之际,沈照山的长睫剧烈地颤抖了几下,随即缓缓掀开。
崔韫枝正低头为他擦拭,一抬眼,便猝不及防地撞入了他的视线之中。
昨日在崖边,她被巨大的情绪冲击着,愤怒与恨意占据了上风,根本无暇仔细看他。此刻,在室内相对柔和的光线下,两人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对视。
他瘦削得惊人,脸颊凹陷,使得轮廓更显凌厉。脸色是一种久不见天日的苍白,唇上因失血而毫无光泽,唯有那双眼睛,在最初的迷茫过后,清晰地映出了她的身影,复杂的情愫在其中无声流淌。
崔韫枝动作一顿,拿着帕子的手僵在半空,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沈照山也静静地望着她,目光在她脸上细细描摹,仿佛要将这几个月的分离都看回来。片刻后,他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手指,视线转向矮几上的药碗,声音嘶哑干涩,几乎不成调:“我自己、自己来罢。”
崔韫枝想起明晏光嘱咐需趁热喝药,略一迟疑,还是将药碗端了过来,递到他手边。沈照山费力地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接过药碗的过程显得异常艰难,每一
下移动似乎都牵扯着胸口的伤处,让他额际渗出细密的冷汗。
看着他这副连端碗都吃力的模样,崔韫枝心中那点被强行压下的心疼又冒了出来,几乎就要伸手将碗拿回来,说一句“还是我来”。
然而,不等她动作,沈照山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深吸了一口气,蹙紧眉头,竟直接仰头,将那一碗苦涩的药汁一口气尽数灌了下去。
剧烈的动作引得他胸腔震动,放下碗后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苍白的脸颊因这痛苦而泛起不正常的红,看得崔韫枝心惊肉跳,下意识地又想去帮他顺气,手伸到一半,却又硬生生停住。
沈照山强压下咳嗽,艰难地调整了一下呼吸,用手臂支撑着身体,微微向后靠了靠,试图找到一个能让他稍微舒服些、也能更好地看着她的姿势。
崔韫枝将一切看在眼里,默默收回了手,将心底翻涌的情绪再次狠狠压下。她不能心软,绝不能。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温度:
“现在能说了?那天在谷里,到底怎么回事?我要听实话。”
沈照山沉默了片刻,浓密的眼睫低垂,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积蓄说话的力气。房间内只剩下他略显急促紊乱的呼吸声。
良久,他才重新抬起眼,望向崔韫枝,缓缓开口:
“那日火药爆炸的瞬间,我跳进了旁边的那处寒潭。”
他顿了顿,喘了口气,才继续道:“那潭水极深……且与地下暗河相连,本是一线生机。”
“只是没想到……”他眼中掠过一丝冷冽,“柳清源和我二哥,虽自身无法长时间潜入那冰寒刺骨的潭水,却豢养了一批用以试药、早已异化的药童。”
“我在水下与那些失了神智、力大无穷的药童搏斗了很久,最后终于按到了明晏光曾提及过的潭底的一处机括,才……才引发了水下的机关。”
“但……”他下意识地抬手按向自己依旧缠着厚厚绷带的胸口,眉头因隐痛而紧蹙,“但当时体力耗尽,躲避不及,还是被机关激发的数支弩箭误伤了。”
他说得轻巧,但内容却惊心动魄,崔韫枝见过那些药童药童,怎么会不知道他们是何等的难对付!
她听着,面无表情,唯有置于膝上、掩在袖中的双手,早已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说到这里,沈照山停下来缓了口气。他抬眼看向崔韫枝,目光没有一瞬从她身上移下来过。
“可是,大概真是祸害遗千年吧……”他声音低得几乎如同气音,带着一丝自嘲,“在水里不知漂了多久,被冲到了一处浅滩礁石旁。昏迷了好几日。竟还是被明晏光循着暗河流向找到了。”
“只是伤势实在太重,我自己也不知还能不能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