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俯身,贴近井口,低声唤道:“陈三七。”
第一声落下,大地微颤,井底传来呜咽般的回响。
第二声出口,泥土龟裂,藤蔓自动退散,露出幽深井口,寒气扑面而来。
第三声终了,一道青光冲天而起,井中浮现出半透明的身影??仍是那个扎着双髻的小姑娘,手中握着断桃枝,眼中含泪,嘴角却带着笑。
“三七哥。”她轻声道,“你来了。”
“我回来了。”陈三七伸出手,指尖穿过光影,未能触及实体,却感到一股暖流涌入心间。那是他的第二魂,蛰伏三十年的记忆与意志,在这一刻彻底回归。
霎时间,脑海如洪流灌顶,前世种种尽数复苏:他如何以凡躯承接玉髓,如何对抗山魂侵蚀,如何在昏迷中感知万物生死,如何三次拒绝登仙之路,只为守住这片山水与人心。他也终于明白,为何自己不愿开口??言语已不足以承载他对世界的感知,唯有静默,才能听见山的呼吸。
“还差一魂。”小白提醒。
陈三七点头,转身望向山顶方向。那里,有一座无人敢近的祭坛遗址,相传为古代巫祝举行献祭之所,千年来雷雨不断,鸟兽不栖。
“阿柳的最后一缕魂魄,就在那儿。”
夜幕降临,月华如练。
陈三七独自登上祭坛,脚下是焦黑的土地,四周立着断裂的青铜柱,上面刻满古老咒文。中央石台上,摆放着一口锈迹斑斑的铜鼎,鼎腹内尚存一点灰烬,散发着淡淡的桃香。
他盘膝坐下,将《玄微真解》置于膝上,双手结印,开始吟诵自己多年整理的经文。音节古老,节奏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地底深处升起。随着诵念,空中渐渐凝聚出无数光点,如同萤火汇聚,围绕他旋转飞舞。
忽然,狂风大作,乌云蔽月。
一道黑影自地底窜出,形如巨蟒,通体漆黑,无目无口,唯有腹部浮现一张扭曲人脸??正是地噬者的残灵!它嘶吼着扑向陈三七,欲夺其魂魄,破坏封印。
陈三七不避不让,只将手掌按在鼎上,口中咒语骤然提速。
刹那间,鼎中灰烬燃起青焰,火焰升腾,化作一道人影??素衣女子凌空而立,眉目如画,正是阿柳!她抬手一指,青焰如绳,缠住黑影,将其拖入鼎中。一声凄厉惨叫后,黑影灰飞烟灭。
“阿柳……”陈三七抬头,声音哽咽。
女子低头看他,眼中温柔似水。“三七哥,这一魂我替你守了三十年。现在,该你还愿了。”
说罢,她飘然而下,融入陈三七胸膛。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在他体内炸开,三魂归一,玉髓核心完全激活,金色脉络遍布全身,双目开阖之间,竟能窥见千里之外的虫鸣叶动。
他仰天长啸,声震八荒。
这一夜,青崖山百里范围内,风雨骤停,星辰移位,一道金色光柱自山顶直贯苍穹,持续整整三个时辰。远方修行门派观测天象,惊呼“有大能者证道”,纷纷派遣弟子前来探查。
然而当他们踏上青崖山,却发现山路尽失,原本熟悉的路径化作迷阵,或遇幻境重重,或陷入时间循环,无论如何也无法接近山顶。
唯有少数心无杂念之人??樵夫、牧童、采药妇??在清晨薄雾中瞥见一道身影立于桃林尽头。那人白衣胜雪,手持短刀,背对朝阳,周身萦绕淡淡霞光。他不再年轻,也不显苍老,仿佛超越了岁月本身。
数月后,一本全新的《玄微真解》流传世间。封面仍为古篆四字,内容却迥然不同:不再记载法术神通,而是讲述人与自然共生之道,劝诫世人莫贪山川之利,当以诚心守护天地平衡。书中最后一章,题为《守山箴言》,仅十六字:
**贪者食山,终为人祭;诚者守心,方可近道。**
据说,此书由一位匿名老道士抄录于山脚石洞,洞中留有一枚玉髓碎片,至今温润不冷。
而陈三七,自此再未现身。
有人说他已羽化登仙;有人说他化作了山的一部分,每逢风雨之夜,能听见他在林间行走的脚步声;还有人说,在每年桃花最盛的时候,总能看到一对男女并肩漫步于林中,相视而笑,随后携手走入晨雾,踪迹全无。
东海渔村的老渔民则坚持认为,那年春天捡到的少年,根本不是什么转世之人??因为他怀里那本书,分明就是三十年前沉入湖底的那一本,连破损的角页都一模一样。
“有些东西,”老人叼着烟斗,望着远方海平面,“死了也不会烂,就像人心里的念想。”
春风又起,桃瓣纷飞。
井边新长出一朵白色奇花,花瓣晶莹,香气清远。若有孩童靠近,花蕊中便会浮现出一行细小金字,转瞬即逝:
**我答应过你,我会回来。**
山仍在,人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