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应得如此干脆,反倒令兰浓浓一时怔然。须知即便在后世开明之地,传宗接代亦被视作人生应尽之责,更何况这视血脉传承为头等大事的封建王朝?
她定下心神,不愿深想,只道:“事不宜迟,现下便开方。药材我要一一验看,煎制亦要亲眼盯着。”
“呵。”
她这般小心谨慎的模样,引得覃景尧不由轻笑,心底残存的惊怒霎时烟消云散。
先急者虚,则攻守之势易也。
他环视四周,长臂一揽,两步便至茶案旁坐下,将人安置于膝上,方才挑眸笑道:“浓浓所求我皆可应允。然我既付代价以表诚意,浓浓的诚意,又当如何?”
“不如何。”
兰浓浓抬眸冷笑:“你可以不服,也不必再以姑姑们挟制于我。说到底,我与她们非亲非故,如今愿因此受你掣肘,全凭一份良心未泯。若情分消磨殆尽,此招,便再无用处。”
被逼至绝境者,无非二者。妥协屈服,或拼死一搏。
然心有牵挂之人,注定成不了后者。
覃景尧凝视着她,
她容色平静,眸底清亮,数月之前,她便是顶着这样一副乖娇无害的脸庞,凭着一具看似娇柔的身躯,瞒天过海跃入急流,忍痛耐寒独活于山野,藏身数九寒天的雪堆之中。
莫说舍弃荣华富贵的魄力,她所做之事任意一桩,纵是寻常男子亦要再三权衡,未必敢为。
唯有她,敢在绝境之中屡屡伺机而动,纵经挫折亦不曾放弃。
亦唯有她,敢在眼下重重围困,无路可退之境,以自身为棋,釜底抽薪,向他提出这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要求,反将他置于被动。
她不甘妥协认输,亦不寻死觅活,反而另辟蹊径,闯出一条新路。
只是终究太过纯善,为无亲无故之人甘愿俯首。如此心慈,又怎能轻易割舍旧日情谊?
却唯独对他,分外无情。
此念一起,心头恍若被利刃划过,剧痛霎时蔓延四肢百骸。
覃景尧气息一窒,眸底似有暗芒倏忽而逝,转而笑意漫开。那双黑亮深邃的眸子专注望人时,如无边云雾般能将人溺毙。
他一颔首,扬声唤莫畴进来。
待莫畴趋步入内,他淡然吩咐:“开一剂男子服用的绝育药来。”
话音方落,碎物坠地之声噼啪骤响。莫畴顾不得衣襟沾染药尘,任那平日悉心打理药材散落一地,勉强站稳,躬身拱手,抬头时面色惊急,素来沉稳之人竟语无伦次,
“!大人!这,您?不知,是何人所用?”
反观覃景尧,容色平静,语气舒缓,仿佛方才所言非是骇人听闻之令,不过吩咐斟茶般寻常。
“不必多问,亦勿声张。此事出我之口,止于你耳。即刻便去配药。”
“大人!”
七月炎夏,为便药材贮存,院中本已置冰。然夫人体寒,人未至便已先行遣人撤冰驱寒,以火祛尽冷意。
莫畴行医多年,自有健体之法,不惧寒暑。此刻却如罹患寒热之症,一时汗透重衣,一时如浸冰窟,冷热交攻之下头昏目眩,恍若梦中。然膝骨砸地的剧痛,分明提醒他此非梦境。
“大人有令,小人本不敢多问。然医者所为,乃治病救人。绝育药违逆天和,实属害人之物!”
“请大人恕罪!此药,小人开不得!更望大人三思,勿因一时冲动,致追悔莫及啊!”
莫畴追随多年,自得赏识以来,早已免行跪礼。而今却五体投地,字字恳切,一片赤诚尽显无疑。
他作何想,兰浓浓无从知晓,只觉自身如遭重击般浑身僵冷。然开弓没有回头箭,若此时心软动摇,方才一番力争尽付东流,更遑论谋划将来。
她眸光倏忽移开,十指紧攥裙衫,唇瓣紧抿,终未松口。
覃景尧垂眸将她挣扎尽收眼底,见状唇角微勾,抬眸睨向堂下,命人起身。与莫畴对视片刻,他微眯双眼,沉声道,
“此事我意已决。此番迫你,仅此一次。此药旁人虽可开,终不及你用药稳妥。你若愿开,现下便取药来。若不愿,便只作不知。”
莫畴垂首沉吟良久,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扶膝起身,躬身道:“小人既为大人府医,效劳本属分内。承蒙大人信重,此番小人违背医德,敢请大人准假三月。待事毕,小人欲往外行医义诊,以赎此愆。”
“待你手中药方试成见效,便准你所请。”
莫畴虽心中挣扎,然念及药庐试药已见微效,亦不愿前功尽弃,遂领命深揖而退。
堂中复归寂静,兰浓浓方缓息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