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完第二年的夏,三岁的陆眠兰已是能跑能跳的年纪。这日在杨府花园,她追着一只黄粉相间的蝴蝶,跑得小脸红扑扑的。
她喜欢和杨徽之一起玩,但从不会和别的孩子一样,缠着或磨着哭闹,尤其是在他读书写字时,从不会打扰,就在一旁安安静静的地等。
杨徽之也最喜欢她来,有几次还会问顾花颜“采茶妹妹什么时候再来”。
这次也一样。五岁的杨徽之则安静地坐在廊下看书,时不时抬头看看那个在花丛中穿梭的粉色身影。
他尚是幼童,但陆庭松每每见了都要感慨一句“和杨仲奕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还总会调侃一句:“长大了,怕不会也和他爹一样,是个不会说甜蜜话的。”
连常相思和顾花颜都颇为认同这句话,只是常相思总觉得,杨徽之全身上下,唯有那一双总透着傲气的双眼,是最像顾花颜的。
“则玉哥哥!蝴蝶!”陆眠兰出声喊他,但追得太急,脚下被石子一绊,“噗通”摔在地上。
她愣了一瞬,眼看蝴蝶飞远,有些茫然地站起身来。
杨徽之目睹全程,急忙放下书跑过去,见她手心擦破了一点皮,渗着血丝。
他皱了皱眉头,从怀中掏出一方干净的小帕子——那是顾花颜特意给他备的,绣着一朵玉兰花。他轻轻握住陆眠兰的手,小心翼翼地擦拭。
“疼吗?”他问,声音还带着孩童的软糯,语气却已和杨宴无甚差别。
陆眠兰出自将门之女,原本也不会为这种小打小闹的伤口掉金豆子。
但这次也不知为何,见他这般认真的模样,竟无端生出许多委屈,泪倒是没落下来,只是有些抽噎地说:“不、不疼的……但是,蝴蝶飞走了……”
杨徽之看了看已经无踪的蝴蝶,又看了看她红红的眼眶,忽然道:“你在这里等着,好不好?”
他跑回书房,不多时拿了一本厚厚的《百花图鉴》回来,翻到有蝴蝶的那一页,指给眠兰看:“这里的蝴蝶,不会飞走。”
陆眠兰破涕为笑,凑过去看图鉴上五彩斑斓的蝴蝶,忘了疼痛,也忘了那只飞走的真蝴蝶。
杨徽之有方宝贝端砚,是杨宴在他开蒙时所赠,石质温润,刻着精致的云纹,平日谁也不让碰。这日六岁的陆眠兰来玩,见那砚台好看,忍不住伸手想摸。
“别动。”七岁的杨徽之下意识皱眉阻止,声音都变得冷硬几分。
陆眠兰缩回手,被他的模样吓到,有些呆愣:“那,我就看一看……”
杨徽之看着她泫然欲泣的模样,犹豫片刻,竟破天荒地将砚台往她面前推了推:“你……只能轻轻摸一下哦。”
陆眠兰立刻笑逐颜开,伸出小手指轻轻触摸砚台表面,触手生温,她惊喜地睁大眼睛:“是暖的!”
“嗯,好砚台是这样的。”杨徽之解释道,看着眠兰好奇的模样,又补充道,“等你再大一些,我送你一个吧。”
后来他果然兑现承诺,在她六岁生辰刚过,他便随着杨宴一同将一块难得的好砚台送到府上,连带着他一直都舍不得用的墨。
送完了这些,还耐心教她磨墨。如何运腕,如何控制水量,都说得详细无比,耐心似乎怎么都耗不尽。
虽然陆眠兰的手还有些不稳,总是弄得满桌墨点,杨徽之也只是默默收拾,一句话也不曾多说。
再一年后,转眼陆眠兰七岁,杨徽之九岁。两个孩子都已进学,举止间渐渐有了少年少女的模样。
这日午后,杨徽之在书房练字,陆眠兰坐在一旁绣一方帕子。阳光透过窗棂,在两人身上投下模糊的光影。
“则玉哥哥,”陆眠兰忽然抬头,声音轻轻,“前日李尚书家的公子送我一支兰话簪子。”
杨徽之笔尖一顿,纸上立刻晕开一团墨迹。他放下笔,面色如常:“哦?你收下了?”
“没有,”陆眠兰摇了摇头,继续低头绣花,“我说,则玉哥哥不许我乱收别人的东西。”
杨徽之嘴角微不可察地扬起,重新铺开一张纸:“嗯,是不许。”
片刻安静后,陆眠兰又开口,这次声音更轻了些:“那……若是则玉哥哥送的呢?”
杨徽之抬头,正对上她带着几分狡黠的笑眼。他耳根微热,别开视线,语气依旧平淡:“等你把这方帕子绣好再说。”
陆眠兰看着手中才绣了一半的玉兰,抿嘴笑了。她将绣针放下,往日里乖巧懂事的小姑娘,在此刻偏偏不依不饶起来:
“则玉哥哥,那以后我每年生辰,你都会来找我玩吗?”
彼时的杨徽之尚不知晓何为岁月不饶人,也不知前路是怎样的人间。
他甚至没有抬眼,只是微微一笑,继续往下写那首“青梅如豆,共伊同摘”后,低声应她一句:
“会的。”
这两个字再随玉兰花落,花瓣或在风中水中,被两年后的血泪打湿一瞬停顿,又携着满身腥气,飘落在天顾二十八年,陆府不见故人的窗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