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里,那盏昏黄的油灯似乎也感受到了沉重的压力,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人影拉长又缩短,投在斑驳脱落的墙壁上,如同上演着一出无声的皮影戏。
苏云岫裹紧了沈曼笙递过来的一件半旧藏青色棉袄,棉絮有些板结,并不十分暖和,但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丝真实的触感,让她从方才百乐门那虚幻浮华的惊险中彻底抽离。她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小木凳上,身体微微前倾,尽可能清晰、一字不落地复述着在百乐门的所见所闻。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稳定,只是尾音处偶尔泄露出一丝极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颤抖,并非全因这午夜的寒意,更多是源于那短暂却高度紧张的冒险所带来的神经余悸。她的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当她说到“仙乐斯”、“后天晚上”、“特制防伪请柬”、“内定交易”、“保密局与警察联合安保,甚至可能有军队便衣”以及那个意外出现的纨绔子弟赵启明时,屋内本就凝重的空气仿佛又沉降了几分,压得人胸口发闷。
钱益民佝偻的背似乎被这无形的重量压得更弯了,他枯瘦得像老树根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那根早已熄灭、烟油凝固的铜制旱烟杆,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浑浊的眼珠在眼眶里缓慢移动,显然在飞速盘算着每一个信息的价值与背后牵连的无数风险。
沈曼笙靠在堆放杂物的旧木桌边,双臂环抱,食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手肘,她秀气的眉头同样紧蹙着,眼神锐利如手术刀,正在心中飞快地解剖、评估每一条信息,试图找出任何可能被利用的缝隙或必须规避的致命陷阱。
连一直靠在最远处墙角、抱着手臂沉默不语的程岩,也微微挺直了脊背,那双惯常充满警惕和戾气的眼睛,此刻也投来了专注的目光,只是那目光深处,审视与疑虑并未完全消弭,如同磐石下潜流的暗涌。
“……我离开时,那个76号的旧人胡万才已经过去阻止赵公子继续胡说八道。我不敢停留,立刻按计划撤离,途中绕了三处预设的安全点确认没有尾巴。”苏云岫说完最后一句,才感到喉咙有些干涩。她端起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开水,瓷杯边缘还有一个细微的缺口,她抿了一口,冰凉的水滑过喉咙,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轻颤,却也像一剂清醒药,让她高度运作后略显混沌的头脑彻底镇定下来。
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剩下油灯灯芯燃烧时极其轻微的噼啪声,以及窗外远处隐隐传来的、为米价一日三涨或金圆券瞬间变废纸而绝望哭嚎、咒骂的声音,断断续续,忽远忽近,如同这个末日时代挥之不去的背景哀乐,无情地提醒着他们正身处何等险恶的境地。
“仙乐斯……”钱益民嘶哑的声音率先打破了沉寂,像钝刀刮过生锈的铁皮,他抬起浑浊的眼睛,目光没有聚焦在某个人身上,而是投向虚空,仿佛在读取记忆中关于这个地方的所有信息,“那地方,比百乐门水更深。老板叫谢宝荣,早年是黄金荣的门徒,后来自己拉旗号,手下养着一帮敢打敢拼的亡命徒,专门替人平事、看场子、做‘湿活’(指暗杀绑架等)。仙乐斯明面上是他最大的产业,暗地里是各种见不得光交易的中转站。警备司令部、警察局、甚至现在保密局里,都有他的人,或者说,有和他利益勾连的人。场子结构也邪性,听说以前是某个大军阀的私宅改的,大厅富丽堂皇,但包厢错落复杂,暗门暗道不少,有的直接通到后面的小巷或者相邻的建筑。他们把地点定在那里,不意外,安全,而且……够排场,镇得住那些想来分杯羹的牛鬼蛇神。”
“后天晚上……时间太紧了,满打满算也只有一天两夜的准备时间。”沈曼笙语气沉重,她走到桌边,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桌面上划动着,仿佛在勾勒无形的计划图,“特制防伪请柬,这意味着伪造几乎不可能,短时间内连找到合适的纸张和仿制工艺都难。内定交易,说明拍卖本身就是个幌子,真正的买家早已私下达成协议,我们即便混进去,恐怕连举牌的机会都没有,反而极易暴露。安保由保密局和警察局联合负责,甚至可能调动了军队便衣,这意味着他们投入的力量极大,警惕性极高,强攻……”她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无异于以卵击石,自投罗网。
“那个赵公子……”程岩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带着一种惯有的、对这类纨绔子弟的鄙夷,“赵启明,警备司令部赵副司令的亲侄子,有名的草包纨绔,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仗着他叔父的权势,在上海滩横行霸道,没人敢轻易招惹。但他也确实能接触到一些普通人接触不到的东西,各种内部消息、紧俏物资的门路,甚至一些官面上的批文,他都敢倒腾。他的话,虽然十句有九句半是吹嘘,但关于请柬的部分,有可能是真的。这种公子哥,有时候为了充面子、或者急需钱款堵窟窿,确实什么都敢卖。仙乐斯的请柬,对他这种只知道吃喝玩乐的人来说,或许真就只是一张‘开眼界’的门票。”
“但他的出现,也意味着风险倍增。”苏云岫补充道,她清晰地回忆起赵启明那副肆无忌惮、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他有多能耐的样子,“他口无遮拦,嗓门又大,恐怕此刻仙乐斯拍卖会的消息,已经在某个特定的、同样无法无天的纨绔圈子里传开了。保密局和陈默群那边必然会被惊动,甚至可能因此临时变更某些细节,或者加强审查力度。”
“云岫说的对。”沈曼笙点头赞同,脸色更加凝重,“我们必须假设敌人已经提高了戒备,甚至可能设下了额外的陷阱。任何计划,都要考虑到最坏的情况,做多手准备。”
一直沉默伫立在窗边、背对着众人的江砚舟缓缓转过身。他的脸色在昏黄跳跃的灯光下依旧显得有些苍白,失血和连日来的劳心劳力尚未完全恢复,但那双眼睛却锐利沉静如古井寒潭,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雾与伪装,直抵核心。他的目光先是扫过众人,最后沉沉地落在苏云岫身上,那眼神深邃复杂,难以分辨其中究竟是对她成功获取情报的评估,是对她安危的确认,还是对即将赋予她更危险任务的权衡。
“情报很有价值。”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起伏,却像一块投入静湖的石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让人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地点、时间、性质、安保级别,甚至一个意想不到的、可能存在的突破口——赵启明。”
他踱步走到桌子中央,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极有规律的、轻微的“哒、哒”声,像是在模拟着心脏的跳动,又像是在为接下来的行动倒数计时。
“强攻不可取,混入难度极大,风险极高。但东西,必须拿到,或者……彻底毁掉。”他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每一个字都像淬过冰,“工部局的这批药品和器械,磺胺、盘尼西林、手术器械……是前线无数重伤员、是我们自己受伤的同志、也是上海滩无数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平民的救命希望。绝不能落在陈默群之流手中,变成他们敛财跑路、去台湾继续作威作福的资本,或者用来讨好新主子、换取进身之阶的工具!”
“七爷的意思是?”钱益民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
“既然请柬是通往这场‘盛宴’唯一的、正式的钥匙,那我们就想办法,弄一把钥匙。”江砚舟的目光变得冰冷而锐利,像一把出鞘的寒刃,直指问题的核心,“赵启明,就是一个可能持有钥匙、并且可能愿意‘出售’钥匙的目标。”
程岩眉头立刻狠狠拧紧,几乎成了一个疙瘩:“赵启明?动他?七爷,这风险……!他身边明里暗里肯定跟着保镖,而且都是警备司令部调来的好手,装备精良。一旦他出事,哪怕是请柬丢了,赵副司令那边必定掀起轩然大波,全城戒严,大肆搜捕,我们的行动还没开始就可能彻底夭折!为了几张请柬,捅这个马蜂窝,值吗?”
“未必需要动他本人,更不需要硬抢。”江砚舟眼神深邃,显然早已思虑过各种可能,“这种纨绔子弟,嗜赌如命、好面子、挥霍无度。金圆券改革,他叔父赵副司令虽然手握部分兑换审核权,油水丰厚,但明面上的薪水和新水有限,未必经得起他无底洞似的挥霍。他会不会……暗中抵押或出售一些在他看来‘不重要’、‘只是玩玩’的东西,来换取硬通货——银元、美钞、甚至金条?比如,一张对他来说只是用来‘开眼界’、事后吹嘘资本的请柬?”
众人眼前顿时一亮。这是个全新的思路,从赵启明自身的弱点入手,而非强行抢夺。
“黑市!专门做这种生意!”钱益民立刻反应过来,语速加快了些,“上海滩确实有这种隐秘的渠道,专门替那些缺钱又爱摆阔的达官显贵子弟处理见不得光的资产,兑换银元美钞,抽取高额佣金,甚至放印子钱。这些人消息极其灵通,路子野,门路多,但也都极度谨慎,只做熟客生意,或者经由极其可靠的中间人介绍,对生面孔警惕性极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