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天花板的灯管发出细微的嗡鸣,在克里斯眼中上投下惨白的光晕。
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刺鼻,混合着某种腥气。
监护仪尖锐的警报声像冰锥刺穿病房门的隔音层,每一个滴答声都像在弹奏克里斯脆弱的神经。
门内,小克里斯无力地跪在地上,上一世,丰沙尔的贫民窟、阴暗狭小的房间、酒气冲天的父亲都没压弯他的双膝,可是这一世,仿佛只要恶魔只要略施小计,就能让他泪流满面、长跪不起。
恶魔说他“弑母”。恶魔把他塞回脆弱的身躯里。恶魔让他逆着某人的信仰而行。
克里斯曾经以为自己的肩膀担得起任何东西,直到恶魔罪恶的手指在他头顶轻轻一按,竟将一个世界的重量,戏谑地压在了他的肩头。
门外,白大褂们鱼贯冲进母亲病房的朦胧背影,姐姐卡蒂娅压抑不住的啜泣,全都像停不下来的电影,占据了克里斯的整个脑海——那画面和声音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这层玻璃的厚度,恰好定义了生与死的距离。
“妈妈……”他喃喃着,七八岁孩童的身体贴着冰冷的瓷砖,蜷成小小一团。
没有哭声,没有喊叫。只有剧烈的颤抖从脊椎一路蔓延到指尖。
窗户映出马德拉正午的海面,浪涛在阳光下泛着耀眼的光芒。
阳光都被那片无垠的海收走了,克里斯没有得到一点。
克里斯弓起的背脊绷得像张满弓。医生休息室内的灯光在他汗湿的额头上闪烁,投下摇曳不定的阴影。
“克里斯,”卡卡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克里斯汗湿的后颈,“看着我,跟着我呼吸。”
卡卡另一只手紧紧攥着,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红痕。
可克里斯听不见。他正被拖进记忆的海底,咸涩的海水灌满口鼻。
恍惚间又回到重生前最后时刻,呼吸机管子插在气管里的灼痛,卡卡婚礼请柬在床头柜积灰的触感。然后是他蹒跚学步时,母亲哼着马德拉民谣轻拍他后背的温暖,阳光透过葡萄藤架落在他们身上,空气里弥漫着柑橘花的香气。
“真可怜啊。”恶魔的声音像毒蛇吐信,带着冰冷的嘶嘶声,“明明重活一次,却要眼睁睁看着母亲死在自己面前?这就是你想要的重生吗?”
克里斯猛地抬头,泪眼模糊间看见卡卡焦急开合的嘴唇,却什么也听不进去。
现实与幻觉重叠,监护仪的警报声变得忽远忽近,像是从大西洋深处传来。走廊的灯光在他眼中散开成模糊的光晕,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做个交易吧,小克里斯,”恶魔的语调轻快得像在讨论下午茶点心,却让克里斯如坠冰窟,“用你那些华而不实的足球天赋,换你母亲此刻的心跳恢复平稳?很划算是不是?毕竟没有健康的母亲,你要那些天赋又有什么用呢?”
足球天赋?华而不实?
克里斯感到一阵晕厥。
八个字,每个字都像一柄尖刀,精准地捅进他灵魂最深处。
没有足球天赋的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那是谁?
足球天赋不是上帝恩赐的附属品,而是上帝给他的唯一东西。
他的生命开始在带着海风咸腥的丰沙尔,开始在母亲的多次打胎里,开始在一家人拥挤的房间里,开始在父亲周身浓烈的酒气里,开始在哥哥姐姐瘪瘪的肚子里,开始在无法掩盖的贫穷里,开始在永远无法散去的鱼腥味里。
如果没有足球天赋,他的生命也会这样结束。
恶魔竟然用如此轻佻的语气,将它贬低为华而不实。
克里斯痛恨自己的命运被玩弄,痛恨恶魔将自己珍视的东西如此轻易地放在天平上丈量,更痛恨自己竟然真的被逼到了不得不考虑这个交易的绝境。
可是克里斯能做什么?他甚至无法触碰这个恶魔,无法伤害它分毫,无法让它体会自己万分之一的痛苦。
他就像被困在蛛网上的飞虫,而恶魔是那只悠闲等待猎物力竭的蜘蛛。他的愤怒、他的挣扎,在对方眼中或许只是一场有趣的表演。
克里斯的手指无意识地抠抓地面,指甲翻起渗出血丝,在冰冷的地砖上留下淡淡的红痕。
“舍不得?”恶魔低笑,声音像是糖浆裹着的刀片,“那就换个条件。留着你的球技,只不过……你无法继续长大了,甚至年龄还会继续倒退。”
恶魔话音未落,克里斯眼前已骤然浮现出骇人的景象——自己永远困在孩童躯体里,穿着可笑的童装球衣站在伯纳乌草地上,奋力踢出的球软绵绵滚不出十米。
看台上响起压抑的窃笑,转播镜头残忍地对准他绝望的脸,全世界都看见了他最狼狈的模样。
“不……”克里斯终于发出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喉咙。
他的手指深深抓进自己的头发,扯下几缕颓丧的发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