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洄整个人瘦得得近乎透明了,那股腌在身上的冷梅香也埋在血味和药味当中,像一段苍白的倒影。萧璁知道他从前犯病是什么鬼样子,但这会人真成了个无悲无喜的鬼影,他心里却没有胆寒,只有莫名其妙的怨怼。
他看着榻上人转也不转的眼珠,把胸中杂陈的波浪按下去,垂头端来药碗,吹好了再用汤勺送到唇边:“喝药。”
这一句含了三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气,有点扎人,陆洄却没有一点不虞,连表情也不多一个,只是无力地把头偏过去,任勺里的药汤洒了一滴在唇角上。
汤勺也脾气生硬,死犟着依旧举过来,他遂闭上眼皮,一言不发地僵持。
萧璁板着脸:“不喝也行。”
说完,他气势汹汹地回身放药,伤腿在地上一拖拉,竟然一个趔趄,把药碗摔在地上碎了。
刺啦一声,瓷片顷刻划破了他的手背,血混着药汤在地上炸出个方圆三尺的花。陆洄终于睁开了眼睛,看他没什么大事,疲倦地出了口气:“何必呢。”
“何必?”萧璁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接着倏地收回胳膊,也不管还在滴血的口子,从怀里扯出一样东西摊开捅到他面前。
朦胧的宣纸背后,他眼神阴鸷地盯着纸背上苍劲的“天道有常”,一字一句问:“那你十四年前下山,跑到这糟烂凡尘里把自己滚成这样,又是何必?”
“你去哪翻出来的?”陆洄眼睛一眯,面上依旧毫无波澜。他扫过纸面,不认识字一样凉薄地笑笑:“算我年幼无知,瞎了眼了。”
话毕,他轻巧地撩了一眼萧璁,好像看着的是另一个少时大言不惭的自己。后者本来没预计要和他顶嘴,现在脑门血管一跳,竟然有一种掐住人的咽喉,强迫他听自己说话的冲动。
他暗自攥紧拳头,把暴力的想象压下去,毫无章法地有一句怼一句道:“你年幼无知,瞎了眼了?”
他咔的一声把对面的窗推开,亘古的明月松风立刻揽照入怀,霎时有成双的白鹤从窗前飞过,闪过两点掠影。
“我本来没名没姓,生下来就猪狗不如的。”萧璁双目发红,“要是永远活在阴沟里,和野狗抢食,成天只记得谁抢了我一块肉,谁怎么咬了我一口,我这辈子也可以浑浑噩噩地过去了。你既然说自己无知,也不愿意活了,为什么要把我从阴沟里捡出来,为什么要教我怎么当人?”
陆洄仿佛疲于应付他,蹙着眉心缓慢道:“你胡搅蛮缠什么?能做事就闭嘴,不能就出去。”
萧璁好像再不说就没机会了似的一溜烟开口:“我不走,你不过是看错了一个皇帝,没看透一个陈恭,又没杀错,大不了掏出来鞭尸,再写在你们那劳什子史书上留骂名——”
陆洄的胸膛渐渐起伏起来了,脸上也被气出了浅淡的血色。萧璁看着他因为惊怒水光潋滟的眼睛,一时间忘了词,突然也觉得自己刚刚被没头没脑的恼怒和委屈冲坏了脑子,显得十分幼稚可笑,但话已经到了嘴边,还是硬着头皮说:
“耆阳剑庄害了那么多人,你是督查天下玄门的天枢阁主,这种事你也不管,难道让那狗皇帝管吗?”
他从没一气儿不过脑子地说过这么多,也从没由着性子对陆洄说这样的气话,索性已经没什么主仆尊卑了,眼中两团火光烧得整个人炽烈起来,有一股冲天的少年意气。
陆洄剧烈喘了一会,渐渐冷静下来,轻声道:“你都从哪学的这些大逆不道的话?齐罗教的?”
这话简直丧良心透顶,萧璁愤怒过劲,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半晌声音弱下去:
“少拿那些道不道的压我……你是不是觉得我就是一条没心没肺的小狗,顶多不会摇尾巴,又有狂犬症,所以格外招笑,一点人心也没长?”
他越说越感觉鼻腔里一阵酸意,方才的伶牙俐齿顷刻不见了踪影,连后半句想说什么都忘了。陆洄也不管他,垂着眼皮不说话,过会终于闭上眼睛,哑声说:“滚。”
萧璁踟蹰了一下,没有动作。他一把揪住自己的心口,脸色又白了几分:“滚出去。”
窗外寒风凄厉,对月如啸,萧璁刚刚通身的血燥热,这会冷风一吹,突然打了个寒战。
他这时候才想起来陆洄是昏死了十数日刚悠悠转醒,没道理由着自己上这发一通邪疯,于是像被霜打了一样浑身沉重地蹭到窗前,把大开的窗户关好,端上早已凉透的药汤,转身要走。
陆洄闭着眼睛,听人拖着腿一点点挪到门口,迈过门槛,心刚沉下,又听见他好像隔了层纱一样闷闷开口:
“陆泊明,你真以为你还是燕都城里对我呼来喝去的景城王吗?”
萧璁声音颤抖,腔调里带着让人心惊肉跳的鼻音:“你当然可以什么都不管,潇潇洒洒地认个输就死了。”
“可我呢?你要是死了,我又能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