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她竟然笑了起来,扫了一眼陆洄身后影子一样的年轻人:“殿下的面色比船上差了许多,江南的水不好蹚吧?”
“比燕都差得远。”陆洄淡然应下,“陈恭当年也是守口如瓶,审了三天,我交给皇帝的供词有半掌厚。”
他负手而立,慢悠悠地看了看高窗里的月色:“陈年旧事,女史忘了不要紧,可陆晴柔做事非黑即白,你现在不说,等那位疯疯癫癫的小主子再闹出什么新戏码,届时就不好收场了。”
说罢,一旁的年轻人从怀里掏出几张纸展开,榴花使扫过落款花押,瞳孔一缩。
那是她写给沿路手下,安排“少主”离开江安的密信,如今竟悉数落入陆洄手中。
月凉如水,牢中霎时一片死寂。
许久过去,榴花使幽然道:
“他是皇子,即便行差踏错,皇上也会顾念血脉情谊,对吗?”
没得到否定的答案,她便长呼一口气,娓娓道:
“十八年前皇后有孕,孕期未半,发现御医公羊彬被邪物所控,意图不利龙胎。公羊彬背后的邪物神通广大,无孔不入,一国之后也无法抗衡,于是暗中谋划,想将婴儿生下来密送出宫。”
“神通广大,无孔不入?”
陆洄冰凉地打断她:“我来不是为了听故事,这三言两语打发不了。”
榴花使:“以血肉为媒的傀儡术是早就绝迹的禁咒,我不知其法,只略查明了原理——他们把公羊彬的右眼炼化,以此为媒操纵其行动,意图借他之手对龙胎不利。”
“怎么不利?”
“人在暗我在明,作为皇后的贴身女官,我深入不到什么地步,大约说起来,这种术法会将胎儿的魂魄封锁在识海深处。这样的孩子,生出来是个魂魄有缺的痴呆儿,慢慢的会神智全无,和活死人没什么区别。”
“为什么?”陆洄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就玉陵山已知的见闻,此时皇后怀着的“龙胎”其实是和男宠私通的孽种,各处祭场是她和国舅为了混淆血脉鼓捣出的试验场,而圣女密术只是搜罗来实现目的的工具……
是谁有所隐瞒?
“为什么?”榴姑恍惚重复,“若说最简单的理由……大约是傻子最好操控,扶成傀儡皇帝,不是也挺好用的?”
“呵。天下毁人的法子数不胜数,孩子长在宫里,随便一碗药汤就毒傻了,”陆洄嗤笑道,“再或者,天天带着抓猫逗狗不学无术,也能长成个铁废物,何必这样折腾?”
榴姑:“殿下说的是,当年……我们也想不懂。”
“皇后因此觉得只有将孩子送走才能彻底避祸,产期之前,我设法取出了他被炼化的右眼,却在烧毁邪术时遭到反噬,修为尽失。与此同时,皇后制造惊产假象,将生下来的孩子与准备好的死婴调换,由我带出宫前往江南金鉴池,避人耳目。”
“七年前殿下清算陈氏,主人和国舅殒身,江南陈氏内部大乱。有人觉得我和小主人威信不足,想撕毁当年和皇后的密约,把我们逐出江南,据金鉴池为己有。此时子夜歌来投,其头领自称秦榕,我几乎别无选择,只能让他们来做咬人的狗。”
没记错的话,沧水地宫里,云黎的傀儡叽里咕噜讲了一串发家史,其中一闪而过地提到过,二百年前带着圣女密卷分门立派的右护法正是名叫“秦榕”。
陆洄眸光一暗,听榴花使继续道:“我从没见过秦榕的真容,有时甚至怀疑他有没有真身。他奉小主人为尊主,那孩子便以为自己也能翻云覆雨,兴风作浪,以至鬼迷心窍,想要复刻圣女密卷中的记载,坐实自己的身份……这就是百仙会大乱的来龙去脉。”
陆洄:“还有呢?”
榴姑:“殿下何意?”
陆洄稍稍俯身靠近她,微眯起眼:“镜中天里公羊彬的傀儡是怎么回事?”
“琳琅对你忠心耿耿,她奉你命令在镜中天阻止潘文质,分明是知道玉俑和傀儡术的存在——那你怎么可能没有发现,如今的子夜歌正是当年操纵公羊彬的人呢?”
榴花使眼皮一抖,陆洄仍语速飞快:“……而公羊彬明明十八年前已经剜眼脱身,如今却寄宿在玉俑当中,依旧受子夜歌操控——还有最关键的,有人意图谋害皇嗣,陈后应付不了,为什么不与乾平帝报,非要通过母族势力自己解决?这么多的疑点,女史都不打算说么?”
他每说一句,榴花使的嘴唇便紧绷一分,半晌终于缓缓道:
“知道这些,于殿下何用?”
她真诚困惑地地回视,月色下,陆洄的半张脸苍白异常,另一半则埋在锋利的阴影里,似鬼似仙。他把女人意味深长的目光照单全收,嘴角抽搐似的一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