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铁匠老实巴交,一五一十地说了赵楷如何指点他改进技艺,打出的农具如何好用便宜。乡民们也纷纷作证,说赵先生是好人,改良的农具帮了大忙,价格公道,绝无强迫之事。
案情其实很清楚,就是地方商业利益受到新技术冲击而引发的纠纷,所谓的“图谋不轨”纯属诬告。
郑推官心中已有判断。但他是个谨慎的官员,深知此案涉及宗室,背景复杂,不能轻易决断。他需要权衡各方利害。
退堂后,郑推官单独召见了赵楷。
“赵大人,”郑推官语气平和,但目光锐利,“本官查问多日,案情已大致明了。汝改良农具,初衷似善,乡民亦多感念。然,汝可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之理?汝身为团练副使,乃武职散官,插手匠作商事,已属越权。更兼引来物议,惊动上官,此乃不智也。”
赵楷心中苦笑,知道对方是在点他“多管闲事”惹来了麻烦。他躬身道:“下官知错。然下官见乡民困苦,器物粗陋,一时不忍,方才……绝无他意。”
郑推官点点头:“本官亦知汝或无私心。然,人言可畏。尤其当下时局……汝之身份,更当避嫌远疑。此番指控虽多虚妄,然‘宗室’、‘怨望’之词,甚为敏感,若传入京中,恐生大变。”
赵楷心中一凛,知道对方说的是实情。在权力交接的敏感期,任何关于宗室的流言都可能被无限放大。
“请推官明示,下官该如何自处?”赵楷诚恳问道。
郑推官沉吟片刻,道:“为今之计,汝当立即停止一切匠作之事,深居简出,静待风波平息。本官回禀之时,会言明汝乃无心之失,并无不轨,然亦会建议上官,对汝稍加……约束,以防再生事端。”
这意思很明白:事情可以帮你压下去,但你必须彻底“老实”下来,别再惹是生非。
赵楷心中涌起巨大的失落和不甘。难道他连这点帮助乡民的自由都要被剥夺吗?但他知道,这是目前最好的结果了。能洗脱“图谋不轨”的罪名,已是万幸。
“下官……谨遵推官教诲。”赵楷艰难地应道。
郑推官见他识趣,脸色稍缓,又道:“至于那几家商贾,本官自会申饬,令其不得再行诬告滋扰之事。然,市场规矩,亦不可全然不顾。汝那些改良之法……或可……交由官府,酌情推广,以示公允?”
赵楷瞬间明白了!郑推官这是想收编他的技术!由官府来主导推广,既平息了商贾的怨气(垄断权可能部分回归官府或指定商号),又体现了“惠政”,还能捞取政绩!而他赵楷,则被彻底排除在外!
好一招“釜底抽薪”!
赵楷心中怒火升腾,却无法发作。他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资本。
“一切……但凭推官与州尊大人处置。”他咬着牙,挤出一句话。
最终,郑推官做出了裁决:赵楷越权干预商事,行为失当,予以申饬,责令其闭门思过,不得再行匠作之事。改良农具之术,由州衙工房接管,择机推广。告状商贾,诬告之罪不究,但不得再行滋扰。
一场风波,看似平息了。赵楷保住了人身安全,但失去了他刚刚找到的那点微小的自由和价值。
他再次被禁锢了起来。张铁匠的铺子被州衙“关照”,不能再打“赵氏”农具。乡民们虽然感激赵楷,却也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来找他。
赵楷的小院,重新变得门庭冷落。他每日只能读书、散步,最多在院子里摆弄些花花草草,科技树的嫩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掐断。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绝望。难道在这大宋天下,就真的没有他这种“异类”的容身之处吗?无论是在权力中心的汴京,还是在偏远的房州,体制和利益的壁垒,都如同铜墙铁壁,将他牢牢困住?
就在他心灰意冷之际,铁蛋从汴京回来了,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郎君!郎君!大事!天大的事!”铁蛋跑得气喘吁吁,脸上却带着激动和惶恐交织的复杂神色。
“怎么了?汴京出什么事了?”赵楷心中一紧,难道是皇帝……
“是……是陛下!陛下……驾崩了!”铁蛋压低声音,带着哭腔说道。
赵楷如遭雷击,猛地站起身:“什么?!何时的事?!”
“就在半月前!京城已经……已经乱成一团了!”铁蛋喘着气,“曹大人让狄小姐传话,说……说让您千万保重,紧闭门户,切勿与外界往来!新君……新君即位,局势未稳,恐有巨变!”
皇帝赵祯,终于还是没能熬过去。一个时代结束了。
赵楷瘫坐在椅子上,心中一片冰凉。旧主已逝,新君对他毫无印象,甚至可能因流言而对他心存芥蒂。他在这个新朝代的命运,将更加凶险难测。
“还有……还有……”铁蛋吞吞吐吐地道,“狄小姐还说……王貺那帮人,听说在房州这边告您的事,正在京里大肆活动,想……想趁新君即位,根基未稳,把……把您往死里整!他们好像……还勾结了京西南路这边的某些官员……”
赵楷的心,彻底沉入了深渊。
山雨欲来风满楼。不,是狂风暴雨,已经来临!
他这只被困在房州小院的蝼蚁,该如何在这新皇登基、朝局动荡的惊涛骇浪中,求得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