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前诗
晨钟催驾入金銮,朝服斑斓列玉墀。
一曲民谣掀浪起,半笺讽诗露奸疑。
权僚巧辩遮贪迹,亲王执证叩天威。
待唤罪臣归对质,谁怜黔首泪沾衣?
自向昚进宫已达半年,可面对每日清晨即起的习惯,总是多有怨怼,却也无可奈何。贴身太监早候在寝殿外,捧着叠得齐整的玄色龙袍,指尖捏着玉带边角,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向昚任人替自己系好盘扣,冰凉的龙纹刺绣贴在后背,像一层卸不下的沉物。
銮辇碾过青砖的声响沉闷而规律,窗外掠过的宫灯还沾着晨露,晕开一团团朦胧的暖光。向昚掀着帘角的手顿了顿,目光落在远处承光殿翘起的飞檐上——那里的琉璃瓦正被初升的朝阳染成金红,却半点没驱散他心底的倦意,只觉得这每日必走的路,又长了几分。文武百官早已按品阶分列殿中两侧,紫袍、绯袍、绿袍、青袍自上而下铺开,如同被晨光晕染的彩练,腰间金鱼袋、银鱼袋随站姿轻轻晃动,连垂落的蹀躞带都透着规整。向昚踩着金砖,靴底碾过地面的声响在空旷的承光殿里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像踩在无形的规尺上。
待他在龙椅上落座,殿内瞬间静得能听见香炉里青烟盘旋的微响,下一秒,满殿官员齐齐俯身,各色朝服下摆扫过地面,三声“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喝震得梁上积尘似要飘落。大太监张贵祥立在殿阶旁,素日里总是微垂的眼尾此刻抬了抬,尖细却沉稳的嗓音穿透殿内的寂静:“众卿平身。”话音落时,官员们才按着次序缓缓起身,垂首侍立,等候早朝奏事。紫袍丞相立于殿中,手中玉笏轻叩掌心,将各州奏疏按“民生”“军务”“吏治”分作三叠,每念及一事便附上年俸、粮草等处置建议,条理清晰得与往日分毫不差。向昚指尖摩挲着龙椅扶手上的缠枝纹,目光扫过殿内垂首的官员,只觉得连窗外掠过的雀鸣,都和前几日的调子别无二致。
待最后一份关于江南漕运的奏疏议完,丞相上前一步,朝龙椅躬身:“陛下,今日既定奏事已毕,诸位臣工若还有急务,可即刻上奏。”话音落时,殿内静了片刻,只有殿外廊下的铜铃,被风拂得轻轻晃了晃。话音刚落,殿侧便传来一阵沉稳的靴声——齐王向荣身着亲王规制的紫袍,腰间系着镶嵌白玉的蹀躞带,迈着方步出班,双手拢在袖中,脸上带着几分漫不经心:“臣出班并非奏报军政要务,只是近来京城街巷间,有句歌谣传得沸沸扬扬,想着诸位同僚或许未曾听闻,特来念与陛下和众人听听。”
“放肆!”紫袍丞相猛地抬头,玉笏在手中攥得发白,“朝堂乃议事重地,岂容你在此说些街巷俚语?若只是无关紧要的歌谣,便不必在此耽搁陛下与百官的时辰!”他话音刚落,殿内官员们便悄悄交换眼神,有人面露赞同,也有人好奇地看向齐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朝服下摆,想知道这能让亲王特意在朝会上提及的歌谣,究竟藏着什么门道。向昚原本搭在龙椅扶手上的手微微一抬,眼底的倦意瞬间散了大半,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歌谣?什么歌谣?京城里近来竟还有这般动静,朕倒真不知情。”他往前倾了倾身,目光落在齐王身上,“既然你听到了,便唱来听听,不必拘谨。”
“遵陛下意。”齐王躬身应下,直起身时声调放缓,清朗的嗓音在承光殿里缓缓散开:“城阳郡里有桩奇,白银堆成小山齐。一只雀儿往南飞,落在侯爷暖阁西。田埂草枯盼雨露,暖阁笙歌日头低——”歌声落时,殿内瞬间鸦雀无声。向昚脸上的好奇渐渐褪去,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龙椅扶手,沉声道:“这歌谣里说的‘侯爷’,诸位觉得会是谁?”齐王话音刚落,便向前半步,目光扫过殿中众人,沉声道:“陛下,这首歌谣源头就在城阳郡。先前任城阳太守的是杜之贵,如今他虽已调任扬州,但歌谣里说的事,分明是他在任时留下的首尾。若不查清缘由、给百姓一个说法,这歌谣传得越广,越会损朝廷声望,臣以为,此事断不可置之不理。”
他话锋一转,看向一旁的丞相:“丞相大人久掌朝政,深谙舆情利弊,不知对此事可有高见?”
此时丞相脸色微沉,手指在玉笏上轻轻摩挲,似在斟酌措辞。丞相握着玉笏的手紧了紧,上前一步躬身回话,语气带着几分不容置喙:“陛下,民间歌谣多是百姓随口编排的怨声之言,捕风捉影、不足为凭。我等朝臣行事,依的是大周体制,断案凭的是大周律法,岂能因一句街巷传唱的俚曲,就贸然追责前任官员?若开了这个头,日后百姓稍有不满便编歌谣传谣,朝堂岂非要被流言裹挟,失了章法?”
他话音刚落,殿中几位老臣便微微点头,显然赞同丞相“以律法为准、不被歌谣左右”的说法。向昚坐在龙椅上,眉头轻轻蹙起,目光在齐王与丞相之间来回扫过,似在权衡两方的说法。吏部尚书紧跟着出班,朝龙椅躬身时,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陛下,臣附议丞相!民间歌谣本就无凭无据,多是闲人捕风捉影、添油加醋编出来的。城阳郡之事若仅凭一首歌谣便追责前太守,一来无实证支撑,恐落人口实;二来传出去,倒显得我朝律法可因流言动摇,岂不让天下官员心寒?还望陛下三思!”
他话里话外都在反驳齐王的提议,甚至悄悄抬眼瞥了齐王一眼,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可轻信流言”的规劝。殿内瞬间分成两派,支持丞相与吏部尚书的官员微微颔首,而少数偏向齐王的官员则面露犹豫,目光都落在向昚身上,等着皇帝定夺。
齐王唇边的笑意淡了些,却仍保持着从容姿态,目光扫过丞相与吏部尚书:“二位大人不必急于辩驳。此事虽起于民间歌谣,可‘无风不起浪’,《礼记》有云‘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百姓歌谣往往藏着民心所向,岂容全然视作无稽之谈?”
他上前半步,声音愈发沉稳:“昔年汉文皇帝闻关东民谣,察知官吏苛政,随即遣使巡查,终解百姓之困;我朝太宗皇帝亦曾因坊间歌谣,彻查地方贪腐,方保吏治清明。如今城阳歌谣传遍京城,若只以‘无凭无据’驳回,万一真有官吏贪腐、漠视民生,岂不是寒了百姓的心?又如何对得起‘以民为本’的祖训?”
这番话引经据典,说得殿内不少官员悄然点头,连先前附和丞相的几位老臣,也面露迟疑。绯色官服的老臣拄着玉笏出班,花白的胡须随躬身动作轻晃,声音带着几分老成持重:“陛下,臣近日亦闻城阳歌谣,可‘耳听为虚’,至今无半分实证能佐证歌谣所言。再者,官员任免自有吏部铨选之制,需核治绩、查履历、议缺额,层层按章办理,岂能因一句无凭无据的街巷传唱,便轻易质疑前任官员?若这般行事,恐寒了天下官吏之心啊!”
他话音刚落,殿中几位穿青绿官服的中层官员便悄悄颔首,显然认同这“循程序、重实证”的说法。向昚指尖仍抵着龙椅扶手,目光在老臣与齐王之间转了转,眉峰微蹙,似在斟酌这话里的分量。钱为业往前半步,紫袍下摆扫过地砖,声音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沉稳:“陛下!臣部选官,历来以‘考课实绩’为根本,兼核履历、听舆情,绝非凭空定夺!杜之贵任城阳太守三年,拓码头、稳漕粮,户部奏报其治下岁入增三成,乡老禀帖赞其‘体恤民生’——这般能臣,正是百官共同举荐,怎可因一句无凭无据的街头歌谣,就贸然追责?”
他抬手拂过官袍上的褶皱,语气更添几分恳切:“若仅凭歌谣便疑罪官员,往后谁还敢实心任事?再说杜之贵已调任扬州,城阳旧事早有卷宗备查,若真有不妥,巡按御史自会奏报,何须凭流言断事,坏了朝廷铨选的规矩?”
这话既摆了杜之贵的实绩,又扣了“坏规矩”的帽子,说得殿内不少官员悄悄点头。满殿官员还在为“是否追查杜之贵”争执,有人嚷着“圣谕已下,再议便是违逆”,有人急着“民谣无风不起浪,需查个明白”,吵得承光殿梁上积尘都似要震落。
齐王忽然抬手压下声响,绯色亲王袍在晨光里晃出沉稳弧度:“本王并非质疑吏部选官之规,也非不信百官举荐的眼光——只是城阳民谣传得沸沸扬扬,杜之贵刚离城阳便擢升,百姓却在街头笑谈‘苛吏走了’,这前后反差太过刺眼。若不查清民谣根源,只当是百姓随口抱怨,日后再出类似事,朝堂威信岂非要受损?”
这话刚落,殿内瞬间静了半分。众人目光齐刷刷投向角落里的孙幽古,却见他端坐在紫袍宰相案后,指尖慢悠悠转着玉笏,既不附和齐王“查民谣”的提议,也不帮钱为业辩解“无需查”,连眉峰都没动一下,活像个置身事外的看客。
有官员忍不住出声:“丞相,您看此事……”
孙幽古这才抬眼,语气淡得像殿外的冬风:“吏部选官有规制,台谏查案有流程,齐王忧民生也在理——三者皆有依据,本相何必多言?倒是诸位,与其争着让本相定调,不如先想想,查清民谣是为安百姓,还是为驳圣谕?想明白了,便知该怎么做。”钱为业垂在袖中的手悄悄攥紧,指尖掐着袍角暗叹:“这齐王明着不驳吏部,实则拿‘民谣根源’做文章,倒要看你能搅动多少风浪!”
他抬眼扫过殿内争执的官员,又想起杜之贵临行前那柄招摇的万民伞——听说还被人传进了洛京,心头顿时添了几分烦躁,暗自嘀咕:“杜之贵啊杜之贵!老夫费尽心机帮你谋得扬州刺史,你就不能低调些?偏要弄什么万民伞惹眼,如今被齐王抓着民谣不放,真是不让我省心!”
嘴上却依旧端着吏部尚书的沉稳,对着齐王躬身道:“殿下忧民生之心,臣自然明白。只是杜之贵已赴任扬州,若仅凭民谣便派人追查,恐扰地方政务。不如等巡按御史例行巡查时,顺带核查城阳旧事,既不违规制,也能给百姓一个交代,殿下以为如何?”汪康年攥着朝服下摆的手都泛了白,指节因用力而发紧——他站在齐王身后半步远,清楚看见钱为业话里藏的“软刀子”:提“巡按例行核查”,看似给了台阶,实则是把“查民谣”的事往后拖,等杜之贵在扬州站稳脚跟,旧事自然会被冲淡。
可他半句都不敢多言。他只是齐王幕僚,若此刻跳出来替齐王辩驳,说“例行巡查太慢,恐失民心”,定会被人扣上“幕僚干政”的帽子,到时候不仅帮不了齐王,反倒会让对手抓住把柄,说齐王“指使下属搅乱朝堂”,真要把齐王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他只能悄悄抬眼,用余光瞥向齐王,见自家殿下依旧神色沉稳,才稍稍松了口气——今日齐王出头,本就不是要直接弹劾杜之贵,而是借着“查民谣”的由头,把水搅浑,让钱为业和孙幽古没法全然置身事外。至于后续如何,殿下心里,定是早有盘算。齐王望着殿内各怀心思的众人,绯色亲王袍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嘴角反倒勾起抹浅淡笑意:“看来各位大人都觉得,杜之贵是治世能臣,城阳民谣不过是百姓随口抱怨?”
他话锋一转,语气沉了几分:“本王虽关心民生,却也不是口出狂言、无凭无据之人。”说罢抬手从怀中掏出一卷泛黄的纸册,指尖捏着纸页边角轻轻展开,“这是本王派亲信去城阳暗访半月,记下的百姓证词——徐氏、李氏等二十余户人家,皆是杜之贵在任时的亲历者,上面写得明明白白,他这三年究竟是‘拓漕兴商’,还是‘苛敛扰民’。”
纸册被内侍呈到御案前,向昚伸手翻看,只见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字迹:“杜太守拓漕渠,强征农户劳力,不给粮饷,吾儿累晕在渠边”“漕粮岁增三成,是加倍收粮,去年冬月,家中存粮全被征走,靠挖野菜度日”“商户需缴‘护航费’,不交便扣货物,城西张记绸缎庄因此倒闭”……桩桩件件,都与“能臣”之名截然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