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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回（第1页）

婴孩的啼哭渐歇，室内复归沉寂，只余汤药苦涩的气息无声蔓延。顾清淮僵坐榻上，方才一番疾言厉色仿佛抽空了他本就所剩无几的气力，胸口滞闷，牵扯着未愈的伤处隐隐作痛。

顾清淮胸口那股邪火灼烧未尽，却寻不到继续发作的由头。他目光落在陆参商抱着孩子的背影上，那背影挺直，却无端透出一种拒人千里的孤清。她方才那几句辨白，冷静得近乎漠然，仿佛方才那些诛心之言从未入耳，反倒衬得他之前的暴怒如同无理取闹的撒泼。

一股混杂着难堪与懊恼的情绪在他心头翻滚，却又寻不到出口。他确实，反应过激了。那个名字，经她那般解释，似乎也并非不可接受。只是话已出口，如同泼出的水，再难收回。他亦拉不下脸来示弱。

陆参商将再度睡去的孩子轻轻放回他身侧，动作细致，却始终未再看他一眼。她转身端起那碗已无热气的药，语气平淡无波：“药凉了，我让人去温过。”

“不必。”顾清淮生硬地打断她，伸手接过药碗。他垂着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小片阴影，掩去了其中复杂的神色。他屏住呼吸，将那冰凉的药汁一饮而尽，极致的苦涩自舌根蔓延至心底。

放下药碗，室内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良久，顾清淮终是忍不住，目光瞥向身侧酣睡的稚子，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便……依你。”

短短三字，说得极其艰难，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他仍未抬眼去看陆参商，只飞快地补充道，试图挽回一点摇摇欲坠的尊严：“只是因这寓意尚可，并非信了你的说辞。”

陆参商静静看着他别开的侧脸和微微泛红的耳根，并未计较他这欲盖弥彰的补充。她只是极轻地应了一声：“嗯。”

仿佛只是应下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宣儿……

这个名字，此刻如同烙印般刻在他心头。无论陆参商初衷为何，这个名字都已与那段他最为嫉恨的过往纠缠不清，成了横亘在他与她之间，一道新的，或许永难跨越的鸿沟。

他被锁于此地，身体残破，尊严扫地，甚至唯一骨血的名字，也无法全然自主。

那日后，密室内气氛愈发凝滞。顾清淮不再轻易开口，每每陆参商送药或乳母抱孩子前来，他都只是沉默以对，或是侧过身去，只留一个无言的背影。唯有在无人时，他才会极快地，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神情，瞥一眼那个被唤作“宣儿”的孩子。

胸前那恼人的痛楚依旧如期而至，伴随着孩子饥饿的啼哭，成为他每日不得不面对的，羞耻的功课。他始终无法坦然面对，每一次哺喂都如同受刑，动作僵硬，耳根泛红，尤其当陆参商恰好在场时，即便她只是安静地立于门边或窗下，目光并未直接落在他身上。那股无名火依旧会混合着难堪再度窜起，烧得他心口发闷。

这日，孩子哭得尤其厉害，乳母哄了半晌也无用，只得抱来。顾清淮刚解开衣襟，眼角余光便瞥见陆参商端着一盅补汤进来。他动作猛地一僵，下意识想将孩子推开，那婴孩却寻着温热来源，急切地含住吮吸起来。

一阵尖锐的酥麻痛楚直冲头顶，顾清淮闷哼一声，颊边血色瞬间褪尽，又迅速漫上窘迫的红。他猛地拉过薄被欲盖弥彰地遮掩，动作幅度过大，惊得孩子松了口，再次哇哇大哭。

“出去。”顾清淮头也不抬，声音绷得极紧，像是拉满的弓弦，带着濒临断裂的嘶哑。

陆参商脚步未停，将汤盅置于桌上，目光扫过他那副狼狈又戒备的模样，语气平淡无波：“你气血未复，不宜动怒。”

这话听在顾清淮耳中，无异于另一种形式的嘲讽。他骤然抬头，眼底赤红，压低了声音，却字字淬着冰碴：“看我这般模样，你很得意是不是？陆参商，你留在此处，不就是想亲眼看着我如何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他话音未落，孩子因饥饿与受惊哭得愈发撕心裂肺，小脸涨得发紫。那哭声像一根针，刺破了顾清淮强撑的硬壳。他手忙脚乱地想重新哄喂，动作却因愤怒与羞耻而越发笨拙，竟如何也不能让那哭闹的小儿安静下来。

陆参商静立片刻，终是走上前。她并未看他，只伸手极轻地托住婴孩的后颈，调整了一下姿势，指腹无意间擦过顾清淮紧绷的手臂皮肤，带来一丝微凉的触感。

顾清淮浑身一颤，几乎要立刻挥开她的手，却见那哭闹的孩子在她的引导下，竟真的再次寻到方向，委屈地抽噎着，慢慢停止了哭泣，开始吞咽。

室内一时只剩下孩子细微的吮吸声。

两人距离极近，呼吸可闻。顾清淮能清晰地看到她低垂的眼睫，挺直的鼻梁，以及那总是紧抿着，看不出情绪的唇瓣。她身上那股极淡的，混合着药香的气息萦绕过来，与他周身弥漫的奶腥与苦涩形成诡异对比。

他身体僵硬如石，动弹不得，所有恶毒的讥讽都卡在喉间，不上不下，只余下胸腔里那颗心，不受控制地，剧烈地跳动着，撞得生疼。

陆参商直至孩子安稳进食，才缓缓收回手，退开一步。她目光极快地掠过他依旧泛红的耳廓和那死死攥着被角的手，转身走向门口。

“汤记得喝。”

门被轻轻合上，隔绝了内外。

顾清淮缓缓松懈下来，如同打了一场硬仗，冷汗涔涔。他低头看着怀中浑然不知，只顾填饱肚子的孩子，再看那碗热气氤氲的补汤，心中那片寂寂的荒原，忽而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辨明的，细微的颤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