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鸟在林间周旋,脚下的杂草簌簌作响,堪堪避开巡卫,来到一处荒寂的宫舍前。
此处曾是内监的住处,只是年岁久了,沾染的性命渐渐多了,不免阴气萦绕,才改成如今堆置杂物的地方。
周围皆是低矮的四合院落,唯有一间屋子的窗棂隐隐透着暖光,在这死寂的夜里格外醒目。而那屋舍门前,两个值守的侍卫正歪靠在廊柱上,睡得不省人事。
姚岁嵘抬首望向房檐,只见一道黑影坐在瓦脊之上,朝她正摆着手,身侧的丹雀似是会意,随之振翅飞了上去。
她独自走到门前,不疾不徐地抬手,叩在斑驳的木门上。
门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谁?”
停顿之后,没等到应答,门内骤然恢复沉寂。片刻过去,再次响起叩门的声响。
这次门内的动静更大了些,没教她久等,那扇门“吱呀——”一声,向内拉开。
屋内烛火摇曳,昏黄的光线落在她的身上,她抬手褪下兜帽,露出底下清隽的面容,声音裹着几分夜的寒凉,淡然道:“唐大人,许久不见。”
屋内并不像院外那样荒颓,炭火充沛,铺陈物件样样齐全,显然是特地有人打理过的,想来是李旭的交代。姚岁嵘目光轻扫,落在随意扔在桌案的几页纸笺上,上面笔画潦草,还没等她识出几字,便被悉数收至一旁。
“这不是娘娘该来的地方。”
姚岁嵘并未理会,径直在他对面的椅子坐下,自顾自斟了碗热茶,指尖抚着杯沿,静静汲取着那点暖意,抬眸时语气从容:“深夜拜访多有冒犯,不过唐大人想必不会介怀,只会庆幸。”
唐振山不觉得她能有什么大事,微微阖上眼,“唐某素来不喜弯弯绕绕,娘娘有话不妨直说,说完便请回吧。”
“唐大人素日沉稳持重,思虑周全,今次却一反常态,自乱阵脚中了旁人的计谋,实属罕见。”姚岁嵘从袖中取出一个针脚歪歪扭扭的香囊,推到他的面前,“我虽不知大人因何失了方寸,却机缘巧合听到了一桩轶闻,与大人似乎有些关联。”
唐振山再算个老古板,也识得出香囊上绣得是一对鸳鸯,他总算抬眼望向对方,“愿闻其详。”
“久闻大理寺丞青年才俊,虽无显赫家世傍身,却得大人悉心栽培,向来备受器重。日前与诸位官眷闲坐闲谈,却偶然听说,您属意的这位接班人,似乎另攀上了高枝。”她目光始终凝在那对鸳鸯上,语气不轻不重,“年轻人心性活络,郎情妾意本也寻常。只是不知,大人此番派去盘州的,是否恰好便是这位寺丞?”
唐振山意识到了什么,瞥了她一眼,伸手解开了香囊的系带,翻出里面的锦缎,上面赫然绣着两个小字,一个是大理寺丞的姓氏,至于另一个……
“果然是御史台。”
“御史台定然瞧不上一个小小的五品寺丞,棒打鸳鸯也是人情常理,没想到寺丞对那位娘子竟是一片真心,转头将大人卖了个干净。”
“真心?”唐振山像是听见了什么奇闻,冷冷嗤笑,“他日前求娶挽珉时,想必也是这样的真心。”
姚岁嵘闻言,先是一怔。前世为了和刑部相抗,李旭遣人收买了唐振山的心腹,暗中操纵,将唐家彻底从大理寺中摘除。自那后,御史台便于大理寺沆瀣一气,一方裁定,一方行法,二者一唱一和,近乎架空了整个刑部。
她原是见过后来的大理寺卿,也就是如今的寺丞的。此人在长安城里素有“惧内”之名,不过多是调侃,众人皆知他对妻子爱护有加,二人伉俪情深,渐渐成了朝中一段佳话。也正因为这层关系,他的名声在官场堪称清流,连她也难免生出几分好感。
“大人没应下?”
“他御史台都瞧不上,难道我大理寺就瞧得上?”唐振山想到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一边跟旁人私相授受,一边还敢觊觎他的女儿,顿时气得吹胡子瞪眼,“我就是再想给挽珉找个好归宿,也没落魄到这种地步。”
姚岁嵘松了口气,这才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大人爱子之心昭昭。只是经此一事,大人也该明白,世事无常,人心难测,求人不如求己。”
“只要唐某一日健在,定会护小女周全。只是娘娘也说了,世事无常,唐某也总归会有不在的那一日,若不寻个稳妥的夫家,她还能求靠何人。”
“自然是靠她自己。大人也算因祸得福,今日前来,为的便是与大人做一桩买卖。”姚岁嵘自那叠散乱的纸笺中,拣出一张还算得上干净的,随后取过笔,笔尖在砚底未干的墨中沾了沾,“我有一计,即可解大人眼前之困,又可替挽珉寻个好前程。”
唐振山的神色瞬时多了几分戒备,“娘娘口中的好前程,若指的是同你一样的前程,那便不劳费心了。挽珉这孩子的脾性全然随了我,没心眼,更没福气,担不起这富贵命。”
见他这般警惕,姚岁嵘心中明了,他是把自己当成了李旭的说客。她并未急着辩驳,提笔在纸的顶端写下“吾女亲启”四个大字,连同纸笔一并推到对面案前,轻笑道:“囿于后宫算哪门子好前程,大人真是谬赞。”
“我要她入朝为官,继任大理寺。”
唐镇山先是一怔,随后嗤笑一声,“你在同我说笑?挽珉是个女子,怎么为官?”
“大人的父亲在任时,李氏江山险些随了邹皇后的姓,女子都能称半个帝,为官又有何稀奇。”
“这么说来,你是要做邹皇后。”
“邹皇后能垂帘听政,一来是皇帝病危,太子年幼,二来是邹氏兵强马壮,在朝如日中天。而当今皇上正值壮年,禄山侯府又只有爵位,并无实权,已然强弩之末,大人实在抬举我了。既然说的是买卖,我自有所图,并非纯粹来做慈善。”
唐振山两手交叠,抵着下颌,眉间仍有几分疑虑,却已然退了一步,语气有所松动:“就算娘娘所言不虚,挽珉也有自己的底线,大理寺与国法休戚与共,断不会为娘娘所用。不过,只要在礼法之内,娘娘有任何要求都可直言。”
“只要大理寺依旧姓唐,依旧威震百官,依旧是朝中最难啃的那块骨头,对我来说就足够了。除此之外,我想向大人打听一桩旧案。”话音落时,她眸中的漫不经心尽数褪去,陡然肃穆起来:“当年邛南事变,常氏到底因何而死,与先太子又有何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