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芬摇头:“不了。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事,说出来只会让活着的人更难受。我就让它静静地待着吧,像那株山茶一样,年年开花,岁岁无声。”
五月下旬,市文化馆举办“民间记忆”征文活动,号召市民写下亲历的历史片段。小海偶然在报纸上看到消息,回家就跟林秀芬提了。
“妈,您可以写写奶奶的故事啊。虽然不能提名字,但可以把那段经历讲出来。”
林秀芬起初不肯:“我又不是作家,写不来这些。”
“您讲故事的能力可强了。”小海笑道,“小时候我发烧,您一边擦身子一边讲《白蛇传》,比收音机里播的还有味儿。”
后来赵慧娟也劝她:“文字不怕粗糙,怕的是沉默。有些事如果没人记得,就真的消失了。”
终于在一个雨夜,林秀芬坐在灯下,铺开一叠稿纸,提笔写下第一行字:
“1954年的春天,她穿着列宁装站在梧桐树下,身旁的男人戴着眼镜,笑得温柔。那时他们都以为,未来很长,爱情很近……”
她写得很慢,常常一句要改好几遍。有时写着写着就停住了,眼泪滴在纸上,晕开了墨迹。但她没有停下。整整写了二十天,完成了七千多字的短文,取名为《山茶不开春不至》。
投稿那天,她亲自跑到邮局,把信封投进绿色的邮筒。回来的路上经过花店,又买了两盆白色的山茶,说是想试试不同颜色。
六月初,文化馆打来电话,通知她的文章入选展览,并邀请她参加七月一日的分享会。
“真的吗?”林秀芬握着话筒,手都在抖。
“是真的,林女士。”对方语气诚恳,“您的文字朴实却动人,评委们都说,这是今年收到最真实的一篇。”
挂了电话,她坐在堂屋的椅子上发呆。小海兴奋地抱住她:“妈!您成作家啦!”
她笑着推开他:“胡说什么呢,我就是个普通老太太,哪算什么作家。”
可那天晚上,她破例喝了半杯米酒,脸颊泛红,眼睛亮晶晶的。睡前她特意换了件藏青色的新衬衫,对着镜子照了好久。
分享会当天,林秀芬穿了一身素净的藏蓝套装,头发梳得整齐,戴着一副老花镜。她走上讲台时脚步有些迟疑,但站定后,目光扫过台下近百名听众,忽然平静下来。
她用平稳的声音讲述那个关于错过与坚守的故事:一个女子如何被迫嫁给不爱的人,如何在漫长的岁月里压抑思念,如何在临终前终于承认儿媳的好,如何留下一盒未曾开启的情书……
台下鸦雀无声。有人低头抹泪,有人攥紧了笔记本。
讲到最后,她说:“我不知道那个叫李君的男人有没有等到平反的消息。但我相信,当他写下‘每当春来,山茶花开,便知你在人间安好’时,他是真的希望她幸福。而今天,我替她站在这里,告诉所有人??她安好了,她的花开了,她的故事,有人记得。”
掌声雷动。
会后许多人围上来表达敬意,一位白发苍苍的老教授拉着她的手说:“谢谢你,让我们看见了历史背后的人。”
回家的路上,小海搀着她,一句话没说,只是紧紧握着她的手臂。赵慧娟走在另一边,眼里闪着光。
当晚,林秀芬做了一锅红烧鱼,摆上三个碗筷。“一个是给小海的,一个是给赵老师的,还有一个……”她指着堂屋角落的遗像,“是你奶奶的。她要是知道今天的事,准得咧嘴笑。”
秋分前后,市报刊登了她的文章节选,标题加粗印着:《一位母亲未拆的情书》。编辑附了一段评语:“在时代的洪流中,有些人注定被淹没。但他们的情感,如同深埋地下的种子,终会在某个春天破土而出。”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这盆象征记忆的山茶花。有记者上门采访,有学生组团参观,甚至有剧组想找她改编电视剧。
林秀芬一律婉拒。“我只是个普通人,只想好好过日子。”她说,“花开了,就够了。”
倒是赵慧娟和小海的关系日益亲密。十一国庆节那天,两人正式确立恋爱关系。林秀芬亲手做了八宝饭庆祝,还把院子里最大的一朵红山茶别在赵慧娟胸前。
“以后这就是你的家。”她笑着说,“花我会继续养,你也得帮我照看。”
冬天再次来临前,她在院中立了一块小小的石碑,上面刻着:“纪念一位未能圆满的爱人”。每逢清明、冬至,她都会放上一支新鲜的山茶。
某年除夕夜,雪花纷飞。全家人围坐吃年夜饭,电视里播放着春晚的歌声。林秀芬起身走到堂屋,点燃三支香,插进香炉。
她望着婆婆的照片,轻声说:“妈,我懂您了。爱一个人,不一定非要拥有。有时候,守住一份念想,比什么都重要。”
窗外,雪落无声。而那一片火红的山茶,仍在风中倔强地绽放,像是替所有逝去的灵魂,诉说着不肯熄灭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