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逐尔出族,戒之慎之,好自为之。”
族老们远在兰陵都能及时赶到,麟游县百姓们更是消息灵通,一大早,别业门前就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众人摩肩擦踵,从清晨直等到烈日高照,终于看见一个散着头发,光着脚,浑身伤痕的人蹒跚走出来。
“他就是那位大将军?茶博士说他有九尺高,力大如牛,身如重山……这怎么……”
“浑身都是伤,又这样瘦弱,倒同那些打马过街的少年没什么区别。”
“他出来了,这就是被出族了……他还是大将军吗?”
“去去去!都一边去!国公府邸门前怎可如此放肆!”松烟抱着披风匆匆赶来,一边呵斥着围观者,一边抖开斗篷遮住江铣头脸。
五郎生来尊贵,年少成名,向来心高气傲,平日受了再重的伤也不肯轻易表露颓色,怎可这样轻易被人看来看去,议论不休。
可他的驱赶不但没有起到任何效果,反倒招惹来进一步的羞辱。“啪”地一声响,不知是谁掷来一枚鸡蛋,砸在两人身前碎裂了。
“不忠不孝的东西,还有脸苟活于世,呸!”
这仿佛是一声号令,人群中又有许多人扔来杂乱的东西,烂菜叶,烂泥巴,还有路边随手捡来的碎石块,只要能发泄厌憎之情,都只管往江铣身上扔去。群情激奋之下,松烟自顾都不暇,又哪里能护得住江铣。幸而很快有披甲武侯赶来。
“国公府邸门前,何人在此喧哗!”
周围百姓止了声,前头的人想走,又被后头的人堵在巷道中,一时竟是动弹不得,松烟瞅准机会,连忙扶着江铣悄悄离开。
江铣已经出族,江府别业,江府的所有产业,已再无他容身之地。幸而江铣早早在麟游县置了另一处院子,原是为了安放孟柔,如今看来,倒像是有先见之明。
院子里住着的是庶人,院门也十分简朴,跨过门槛绕过照壁之后,才能看见连绵不尽的亭台楼阁,如画一般的小桥流水,还有无处不在的丫鬟仆妇。
江铣伤势颇重,能够强撑着走回来属实不易,见到熟悉的一草一木心下一松,竟是瞬间双腿一软险些栽倒在地,松烟捞不住他,连忙招呼众人:“死了吗?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搀扶五、五郎。”
江铣被出族,原先的行第就同他再没什么干系了,兰陵江氏自他以下的弟妹都会重新序齿排行,七娘会变成六娘,十二郎也会变成十一郎。
院中的人,也不当再称江铣为五郎,而该改口叫郎主了。
想到这里,松烟神情变得有些复杂。
亭台楼阁的维护需要钱,水道疏通也要钱,豢养这样多的仆婢,每日也都开销不小,如今江铣已经被赶出江府,虽说原先置办院落,购买仆婢,外加每日管理院子的开销都是从江铣私库中出的,同江府原就没什么关系,但出族之人,按律是不能任官的。
不能任官,别说接下来进项没有着落,这样一座富丽堂皇的宅院,没有官身庇护,也难保不被人盯上。
偌大的一个院落,院落中这样多的人,往后又该何去何从呢?
松烟也算是这院子里的管家,知道这院子如今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盛着满腹心事,但瞧瞧江铣浑身是伤,站都站不起身的模样,终究是将话咽回肚子里。
众人抬着江铣回到后院,乌泱泱一群人,惊动了原本坐在窗边看书的林寓娘,她趿拉着鞋皱眉看众人把江铣搬进屋里,又看着他们笨手笨脚地将人抬起来,置放到床榻上。
揭开披风之后,浓烈的血腥气直直冲出来,缠着纱布的光裸身躯上,满满当当都是伤痕,杖责,鞭打,还有临行前,林寓娘用发簪在上头戳出来的一个洞——或许因为被纱布绑缚得太久,竟是江铣身上唯一没在渗血的伤口。
那日她离开万年殿,被内官亲自送回这里后,就再没见过江铣,可如今也不过才短短几日。
江铣竟然受了那么多的伤。
面色青白,下唇被咬出深刻的痕迹,只一双眼眸璀璨如星子。
倒有些像当日在安宁县时,她初嫁给他时看见的模样。
仆从们打水的打水,扯纱布的扯纱布,忙活得脚不着地,可江铣却跟个没事人似的,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她。
“阿孟……”
林寓娘厌恶地皱起眉:“我不是什么阿孟。”
江铣像是被谁迎头一棍,张了张嘴,本就灰败的脸色更加惨淡下去。
顿了顿,却又重新挑起笑容。
“孟……孟柔,不,林寓娘。”江铣默念着这个名字,笑容里甚至带着点谄媚与讨好,“寓娘,我今日已经出族,与江府再无关系了。”
好一会儿,没听见任何回应。
江铣却没有气馁,自顾自地开口:“……我知道你生气,你气我自作主张,逼着你与何氏和孟壮断绝关系,又将你落入奴籍……可你也看到了,要将你卖成奴婢的并不是我,而是他们,至于你身上的奴籍,我原打算等事了之后就将你放良,只是你那时候……”
只是孟柔等不及他的放良文书就逃跑了,甚至让人以为她死在了城门口。
“这件事确实是我不对,只想着事以密成,未做成前,不敢提前对你说明详细……”迟迟没有得到回应,江铣的笑容也变得有些勉强,有些僵硬,“你说的对,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崔有期利用你,江婉、郑瑛肆意羞辱你,我阿姨……戴怀芹害死你我的孩子。江府害得你我变成这样,我现在也已经和他们断绝关系,再不是江家人了。
“阿孟……”终究还是忍不住唤回她本名,江铣到底有多忐忑,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我和你一样,也同他们断绝关系了。你可以原……”
林寓娘打断他:“出不出族是你自己的事,和我又有什么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