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公主毕竟是皇帝亲女,当日江铣恨极楚鹤,却因为公主而不得不留下他一条命。公主是君,江铣是臣,如今公主要赶她出麟游,难道江铣还能违抗上命吗?
“我不说,难道等着看你去死吗!”
过所上的那句话,江铣方才也瞥见了:“林女殿前无礼,触怒贵人,责令速返原籍,不得再入京畿各县。”晋阳公主或许想得简单,只是想要让林寓娘离开麟游,可是她一个普普通通的庶人,没有背景,没有族人,也没有犯事,却平白无故在过所上落下这句话,查验的差役会怎么想,县衙的人又会怎么想?
况且江城这样远,林寓娘就算拿着过所,一夜之间也飞不到江城去。公主不让她靠近京畿各县,这个命令何时生效,又何日生效,若是已经生效,她拿着过所出了城,可能通过下一道城关?落脚住店时差役可会放行,店主又可会允准?
处处都是陷阱,处处都是死地,稍一细想就能发现不对。可林寓娘却全然不管,拿着过所便想走。
可她不管,江铣却得管,扣着人,仔仔细细将其中道理说分明,又对松烟道:“封锁院门,送客。”
松烟带着小厮正要动作,可内官带来的武侯们就挡在院门前,也不动手,就生生拦着不让关门。
江铣蹙眉,内官却躬身道:“大将军,下官奉公主之命,有公务在身,还请见谅。”
实则早前江府的事已然传遍全县,所有人都知道江铣已经出族。出族之人,按律不得任官,只是免官的圣旨还没正式下发,这才尊称他一声大将军。
就算现在没免官,但也就剩两三日的功夫了。比起江铣,内官终究更惧怕晋阳公主,顶着重重压力向林寓娘开口:“林娘子,公主许诺,若是您决定离开,会有专人护送您平安回到竹下县旧居……”
“我现在就走。”林寓娘立时道。
“阿孟,你……她打过你,当时在江城,她甚至想过要杀你,你为什么……”江铣难以置信,眼见着林寓娘连行装也不打算收拾,抬脚就要往外去,连忙挡在她身前。
“阿孟,为什么!”
话音刚落,江铣心里却已然得到了答案。
断指存腕,害之中取小也。她是明知道登上那辆马车或许是万劫不复,也不肯再待在他身边。
她就这么想走。
江铣脸色顿时变得铁青,林寓娘以为他就要生气了,禁锢住她的大掌也确实加重了力道,可转瞬之间,江铣的眼神却又柔和下来。
“阿孟,我知道你生气,我也知道我们之间,或许还有很多误会。可是那些我都可以解释,阿孟,你知道的,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你不是要当我的妻子?我现在已经出族,不用再受家族制约,什么士庶不婚,良贱不婚,都不必理会,我可以娶你了,以后再没有别人,只有我们两个……对,对了,你不是很喜欢黄金吗?这些年的俸禄,赏赐,我都给你留着的,还有那些首饰,你要是不喜欢,我去让人换了样式再打了送过来。你、你放心,我虽然不再是江家人,但我的……”
“你说的这些,同我到底有什么干系?”林寓娘强忍着不耐烦,一字一句重申,“我不是什么阿孟,我早不是孟柔了。”
江铣像是个突然意识到自己错误的孩子,连连点头:“对,对。寓娘,你……我知道你恨我让你与血亲分离,但你也看到了,他们根本不配。我……我如今也已经出族离家,孑然一身。”他小心翼翼道,“寓娘,你别再恨我,好不好?我只有你了……”
“江铣,你不觉得你自己很无耻吗?”林寓娘却再也听不下去,奋力将他推开,“别再说这些恶心的话,你要买谁做奴婢,要卖谁,要把谁放良,全都与我无关。你要出族,要离家,要断绝亲缘,也都是你自己的决定,同我到底有什么关系!”
“我、我,”江铣懵了,“我都是为了你……”
“你有问过我吗?”林寓娘怒道,“我需要你做这些吗?你做这些,从来没有过问过我的意思,也从来是你自己的决定。你根本就是为了你自己!”
是,没有错,林寓娘知道,让她落入奴籍的不是江铣,而是何氏与孟壮。经过那场朝堂公审之后,她分明知道,自己沦为奴籍这件事,她该怨怪阿娘,怨怪阿弟,甚至怨怪崔有期,怎么着也不该怨怪江铣。
他多尽力啊。先是当着她的面揭穿何氏真面目,强逼着她同卖女牟利的生母断绝关系,又提前在官衙将她落为奴籍,免去何氏卖女的后顾之忧,让她不至于成为真正的奴婢,受尽磋磨与折辱。
江铣甚至还想着要将她放良呢,因为奴婢放良也止听为妾,她却不知天高地厚地想要当他的妻子,所以江铣甚至认下了那封婚书——若是没有否认自己的身份,没有撇清干系,她或许,当真会成为江铣的妻子。
他甚至不必自请出族,也能光明正大地迎娶她为妻。
可是……
眼前人有着熟悉的五官,熟悉的样貌,穿着素衣,杵着竹杖时的江铣,同当年在安宁县时的江五简直一模一样。那时候江铣的伤才刚恢复,尚且不能走远路,每次她回家时,江铣总是会撑着竹杖站在门口等她回来,一等就是几个时辰。
可是现在看见江铣苍白的脸,看见他撑着的竹杖,林寓娘
只能想到当日在官道上,楚鹤是如何被绑在马车后头,生生被拖拽得皮肉绽开。
林寓娘胸膛重重起伏,突然一脚踢开那竹杖。
“孟、林娘子你怎么能……”松烟被人拦在院门口,一时挤不进来,惶急嚷道,“五郎!”
江铣已然栽倒在地上。
他也没料到自己会摔倒,用手勉强支撑起身体,双腿却孱弱得使不上任何力气。江铣是惯常出征,惯常受伤的,拘在江家别业这么久,折磨他最深的不是饥饿,不是杖刑,更不是鞭打,反倒是连续几日的罚跪,牵动了他的旧伤。
是他受过伤,又被孟柔治好了的双腿。
从前的孟柔,一见他摔倒便急匆匆地扑过来嘘寒问暖,可现在的林寓娘,却只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她当然不会搀扶他。
“你说你爱我。从什么时候开始?是你在梦中呓语旁人姓名,是你动弹不得,不得不攀着我这块浮木求我救命,求我为你治伤,还是从你在婚书上签下江五开始?”
江铣浑身一震:“阿孟,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