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烟跟随赢铣多年,也算是出生入死过,但即便是当年江铣因谋逆案牵连被废,又或是被江氏出族之时,他也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无助,谋逆大案毕竟牵扯不到江府,江铣就算沦为白身终究还有银钱在,可是眼下,敌寇环伺,大战在即,偌大个军营,上千万兵马,唯一的主心骨却昏迷不醒地倒在担架上,将一整个烂摊子甩手不管了。
赢铣的生死,又何止是他一人的生死。
胡医工眼看着是不行了,赵石只怕也是个半桶水,唯一剩下可用的林寓娘又是个女子。松烟简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待看见林寓娘打开医箱,取出一柄手掌大小的利刃时,这种惊吓便达到了顶峰。
“林、林氏!你要做什么!”
林寓娘看了看他。
“高句丽所用是双翼箭,箭尾有倒钩,一旦刺入身体便会挂住皮肉,箭簇尾部中空与箭杆相连,若是直接拔箭,极有可能箭簇与箭杆脱离,留在体内,且会因受力而往更深处钻,越发无法确定所在。”
这一日为伤员处理伤口,箭伤、刀伤见得多了,林寓娘对敌方所用兵器也算有个大致了解,周围的人也都安静下来。
其中一个面白无须的开口:“不错,正因如此,我常告诫手下军士受伤后不要轻忽,更不要自行拔箭,以免中了敌人奸计。”
林寓娘顿了顿,再开口却是冲着胡医工去。
“箭头靠近心脉,一旦划破心脏便是天人难救。你要拔箭,不过是在赌命而已。”
高句丽所用箭簇有异,胡医工身为府军常置的随行医工,自然比林寓娘更清楚这一点。箭头有倒刺,刺入身体时发生旋转,比起打破陶罐的石子更多
了变化的危险,胡医工所说的二成生机,并非是在说他医术精湛,医道高妙,只是这两个角度与心脉所在相反,即便发生扭转也不至于划破心脏。
他的确想赌,赌的是箭簇移位之后,仍然没有勾连血管,挂住皮肉,赌的是箭簇能够原路返还,不会让上天垂幸的这一点点生机断送在自己手中。
胡医工没有否认,赵石却是眼前一亮:“林娘子有什么办法?”
若是没有其他办法,林寓娘也不会开口。但她只是看着赵石问:“你今日医治伤者,如何取箭?”
箭簇有倒钩,轻易拔箭便会带起一大块皮肉,别说伤在躯干,就是伤在四肢也不能这么干,赵石下意识答话:“当然是……”
说到一半住了口,他看见林寓娘摊开的掌心,上头躺着一片薄刃,刀身刀柄浑然一体,刀柄纤长如粗针,刀刃弯如新月,吹毛可断。
想要救人,唯有剜肉取箭。
“这……”
赵石欲言又止,胡医工抬起年迈的双眼看向她:“老夫行医数十年,岂不知刮骨祛病的方法。可是伤处与心脉不过寸尺,且箭杆折断,无法确知深浅,不知深浅,如何下刀?箭簇未及心脏,伤者却因施术而亡,岂非本末倒置。”
林寓娘看着胡医工不说话,好一会儿,竟是胡医工闪烁着眼神避开了。
贸然下刀与拔箭一样危险,但更重要的是,拔箭失败,伤者是因伤而死,但心脉若是因刀伤损,伤者,便是因医而死了。
大将军身份贵重,战事在即,这分量便更是要添上几斤,他一死,皇帝必要过问,别说太医署一定复核,说不得就连大理寺也要详查,胡医工身为军营中人,怎敢轻忽。
什么二成把握,箭簇已经扭转,箭钩必定粘连,可是他……只能这么选。
赌一把天命庇佑,能容赢铣活到现在,便不会让他轻易死在阵前。
可临到头来,竟是手颤心颤,不敢当真下手。他毕竟行医多年,清楚这一拔……毕竟这一条人命,牵系了多少人的命!
“你年纪轻轻,见识短浅,未曾治过几次伤,可知道行医有种种艰难取舍之处,之所以信口开河随意胡吣,不过是仗着女子身份,依托旁人承担后果罢了。”胡医工不自觉扬起语调,“用刀?哼,你又能有什么把握不出岔子!”
“我有。”
胡医工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众将领也听明白了,这是分明有其他医治的方法,胡医工却怕难畏险,隐瞒了下来。高句丽的箭簇生成个什么模样,他们身在前线拼杀怎能不知,平日里也不是没见过医工替人疗伤,只是拔箭危险,剜箭也危险,归根结底是赢铣伤势要紧,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胡医工选择的,于他而言最轻。
国字脸一拍大腿:“好你个老货,爷爷眼皮子底下也敢玩花招,说!到底怎么治,大将军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呸,老子杀了你全家偿命!”
“老夫、老夫……”胡医工吓得越发抖起来,“将军明鉴,老夫并非是在玩花招,只是用刀之法损伤肌骨,需得慎之又慎,老夫实在不敢托大……”
他眼珠一转,颤着手指向林寓娘。
“老夫年迈,娘子既有把握,老夫便该让贤才是。”
“让什么贤,一个女人能治什么伤,他是医生也就罢了,你这老货也要躲在女人身后吗?是你说的要拔箭,大将军也允了,拉拉扯扯延误时间究竟意欲何为。”国字脸攥紧他衣领强行拖到赢铣跟前,“动手!若是有什么不好,我先杀了你,再自刎去向大将军赔罪!”
“将军、将军……”
胡医工吓得又抽噎起来,国字脸啧了一声,又去拖赵石的衣领:“今日若是不能将大将军治好,我拿你们两个试问!”
胡医工已是抬不起手,赵石缩着肩膀,几次鼓起勇气,可那股子男子气概在看见赢铣如金纸般苍白的唇瓣时,又迅速消散下去。
松烟咬了咬牙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