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知何时停了。
庭院里一片死寂,满地狼藉的尸体和头颅消失了。只有他自己,浑身湿透,站在一片诡异的空旷中。
他的手里,正紧紧握着一把滴血的弯刀——那把原本属于他母亲的、十分漂亮的银质弯刀。
而刀尖,正笔直地、稳稳地指着前方。
前方站着的,正是他的母亲。
她穿着昆戈族的王服,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圣洁的平静,甚至还有一丝欣慰。
阿那库什看着持刀指向自己的儿子,看着他眼中翻涌的惊骇、痛苦和绝望,嘴角缓缓扬起一个温柔到令人心惊的笑容。
她轻轻开口,声音如同草原上拂过的微风,清晰地穿透死寂。
“海日古,妈妈的小雀鹰……”
“……你终于……愿意长大了……”
这句话,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照山的灵魂最深处,与记忆中那个被刻意尘封的、沾满血腥的午后,祖母和沈府的人们临死前的话语,一声又一声地重叠在一起。
“轰——!”
剧烈的、如同千万根钢针同时刺入的剧痛,猛地在他头颅深处炸开。那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疼痛,更是灵魂被硬生生撕裂的绝望。
眼前的景象剧烈晃动、扭曲,母亲温柔的笑容在血光中碎裂。
无边无际的粘稠血雨和滚落的头颅消失了,连带着那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和尖锐的质问声也一同褪去。
沈照山发现自己站在一片辽阔的草原上。
天高地阔,长风浩荡,吹拂着茂盛的青草,草浪翻滚,几乎要盖过他的膝盖。
空气里是青草和泥土混合的、干净却带着一丝荒凉的气息。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烧得通红的火球,低低地悬在地平线上,将整片草原和天空都染成了壮丽又悲怆的金红色。
一个少年策马的身影,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张扬和不顾一切的劲头,从他身边疾驰而过。马蹄踏碎青草,溅起细碎的泥土。那是博特格其,他那位来自昆戈母族的、有着通天的胆量和爽朗笑容的表哥,尚带着几分未脱的稚气。
他朝着那轮燃烧的落日奔去,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要融入那片炽烈的光芒之中。
沈照山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背影越来越小,最终在刺目的光晕里彻底消失,就像一只扑向烈火的飞蛾,被那辉煌又残酷的火焰无声吞噬,永远都不会回头。
心头掠过一丝迟来的、冰冷的清醒。
博特格其……这个自他流落昆戈后,唯一带着点真心实意与他合得来的便宜表哥,这一生……过得是何等糊涂?
为了一场注定无望的纠缠,一个虚幻的承诺,就把自己和费尽心思抢过来的呼衍部都赔了进去。
他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想牵出一个讥讽的笑,却只感到一片的麻木。
这个表哥就这么死了,倒是干脆利落,却给他留下了一个天大的烂摊子。
等等……
脑海中撕裂般的疼痛再次袭来,打断了他冰冷而混乱的思绪。
梦境倏然转换。
他置身于一个巨大、华丽却压抑的王帐之中。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酒味、皮革味和一种紧绷的、一触即发的火药味。
帐内光影摇曳,巨大的牛油火把噼啪作响,映照着围坐一圈,把不满溢于言表的异族将领们。
沈照山清晰地看到“自己”坐在主位上——不,是坐在那个象征着昆戈最高权力的、冰冷沉重的王座之上。
那是他自己。
穿着昆戈王服,面容比现在年轻几分,眉宇间却积压着更深的阴鸷和疲惫。
他正与帐内这些桀骜不驯的头领们唇枪舌战。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力量,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音的发出,都像是一次骨骼的错位。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说过那么多的话,耗尽心力去压制、去说服、去威慑。
“博特格其的仇自然要报!但绝不是现在!各部尚未整合,粮草辎重……”
“陈朝人狡诈如狐,此刻贸然南下,正中他们下怀,不可……”
“王庭的威严不容挑衅,但屠戮妇孺只会引来更深的仇恨!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