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汗浸透了里衣,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头颅深处那钢针攒刺般的剧痛仍在肆虐,提醒着他刚刚经历的一切是何等真实而残酷。
视线在模糊与清晰间挣扎,最终聚焦在近在咫尺的一张脸上。
是崔韫枝。
她就侧躺在他身边,一只手还带着暖意轻轻搭在他的手臂上,那双熟悉的、此刻盛满了真切担忧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晨光透过窗棂,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
沈照山愣愣地看着她,眼神空洞而茫然,仿佛灵魂还滞留在那片破碎崩塌的噩梦里,无法回归现实。他看着她担忧的眉眼,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她嘴唇开合似乎在说着什么……但他什么也听不见,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轰鸣。
过了许久,久到崔韫枝眼中的担忧几乎要化为惊恐,他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孩童般的不确定和深重的疲惫,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发出沙哑到几乎不成调的声音。
每一个字都透着绝望的祈求。
“这……还是梦吗?”
他看着她。
那就让它永远都不要醒过来了……好吗?
第82章来日事这倒是稀罕事。
崔韫枝看着沈照山空洞茫然的双眼,听着那句近乎呓语的绝望祈求,心脏像是被无数细密的针狠狠扎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他额上密布的冷汗,浸湿的鬓角,还有那深陷在噩梦余波中无法挣脱的痛苦神情,都让她胸口窒闷得发慌。
几天前清晨,驰羽钻进她被窝时那句带着睡意的童言,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
“娘亲……你能别生爹爹的气吗?”
“……爹爹有时候总是很奇怪,我觉得他并不开心……可是他从来不和我说,也不和哈娜尔说……”
那时,她只是笑着摸了摸儿子柔软的发顶,将那份童言稚语下的敏锐观察轻轻带过,没有回应。她以为那只是孩子对父亲情绪模糊的感知。
可现在,看着眼前这个连睡梦中都不得安生、如同惊弓之鸟般的男人,她才惊觉,驰羽看到的,或许只是冰山一角。沈照山那深不见底的痛苦和混乱,早已超出了她能想象的范畴。
一股沉重的、带着苦涩味道的酸楚涌上喉咙。
她不禁回想起七年前那个风雨风雨欲来的傍晚。纵身跃下山崖时,她以为自己选了一条对所有人最好的路。
她是陈朝的血脉,是博特格其之死的间接关联者,博特格其死在琼山县主之手,这仇恨如同烙印一般,刻在昆戈人心中,也成了悬在沈照山和她头顶的利刃。
整个燕州,乃至整个北境,在谢皇后自尽、博特格其身亡后掀起的滔天巨浪中,有多少双眼睛在等着看她这个“祸水”的下场?
那时的她,也不过十七岁,骤然失去母亲,身陷漩涡中心,腹中还怀着驰羽,内忧外患,流言蜚语一点一点儿把她整个人都吞没。
巨大的压力和混乱几乎将她击垮,整个人恍恍惚惚,眼前的一切都像隔着一层浓雾。
她看着沈照山为了护住她,在议事厅、在军中、在北境各部之间周旋,日渐沉默,眉宇间积压的疲惫一日重过一日。
她看着他为了她和腹中的孩子,在盟友的压力、昆戈王庭的仇恨、北境军民的猜忌中苦苦支撑,如同在刀尖上行走。
她好害怕,害怕自己终将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害怕他们的孩子甫一出生,就要背负着沉重的原罪和无穷的恶意。
她天真地以为,自己的死亡,能斩断这纠缠不清的仇链,能给沈照山卸下最沉重的包袱,让他能心无旁骛地走下去,让驰羽能在一个不需要面对流言蜚语的环境里长大。
她选择了当时以为的最“轻松”的解脱。
用一场死亡,埋葬过去,也埋葬了自己。
可现在看来……这哪里是轻松?这分明是另一种残酷的凌迟。
她考虑了所有人的处境,考虑了北境的局势,考虑了燕州的未来,考虑了驰羽的前途……却唯独,没有把沈照山这个人,这个活生生、有血有肉、会痛会疯的沈照山,真正地考虑进去。
她以为的“成全”,在他这里,成了最彻底的背叛和最致命的毒药,一点点将他腐蚀成了如今这副支离破碎的模样。
难言的心绪,如同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和沈照山,实在是,实在是每一步都走得太痛苦了。
可是从前那些留下的伤痕,又怎么能一夕之间痊愈?
她看着他冷汗涔涔的面颊,此刻在微弱的光中显得如此脆弱和疲惫。
离开的话语在喉间冻结,无法说出口。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极其轻柔地拂过他冰冷的额角,替他拭去那些冰冷的汗珠。
该怎么办呢,沈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