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大皇子周苍的轿辇再次停在了首辅府邸门前。只是这一次,他连黄千浒的面都未能见到。
“殿下!”首辅府的老管家躬身站在轿外,语气恭敬却带着疏离,“首辅大人今日身体欠安,实在不便见客,不过,大人让老奴转告您一句话。”
“讲!”周苍的声音从轿内传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首辅大人说:陛下乃圣明之君,洞察秋毫。在此关键时刻,殿下您……什么都不用做,只需安心待在府上,静观其变,静静等待即可!”
风沙在哑沙海边缘卷起一道道灰黄的帷幕,仿佛天地之间垂下的丧幡。湖面早已恢复平静,黑水如镜,倒映不出任何天光云影,唯有那行古龟兹语的残波仍在水底缓缓流转,像一条沉睡的蛇,盘踞于记忆深处。
沈昭跪坐在岸边,湿透的衣袍紧贴脊背,冷意渗入骨髓。他怀中的水晶立方体微微发烫,那是“寂照终境”最后的心跳。它不再完整,也不再完整地属于任何人??包括裴渊,也包括他自己。
阿箬颤抖着靠近,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块晶体,却又猛地缩回。“你真的……把它改写了?”
“不是改写。”沈昭低声说,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石摩擦,“是剥离。我把‘控制’的部分切了下来,封进了这具躯壳里。现在它不会主动唤醒谁,也不会强行拉人入梦。但它依然活着??就像人心里不愿面对的记忆,永远在那里。”
莲迦蹲下身,凝视着他苍白的脸:“那你呢?你和他……说了什么?”
沈昭闭上眼,脑海中再度浮现那座穹顶布满震颤晶体的大殿,无数沉睡者如星河般流动于透明地面之下。裴渊站在中央,不再是虚影,也不是幻象,而是某种介于意识与数据之间的存在??一个被执念喂养千百夜的灵魂。
“他说我动摇过。”沈昭睁开眼,目光穿过众人,望向北方,“他说得对。我也曾希望世界安静下来。可真正的安静,不该是所有人都闭嘴,而是每个人都能说出‘我不愿听’四个字。”
赞巴僧侣默然摘下颈间冻骨诵经珠,轻轻放在沙地上。摩罗耆则从行囊中取出那支胡杨木笛,却没有吹奏,只是用指腹一遍遍摩挲着笛孔边缘的裂痕。
“所以你现在是什么?”阿哲终于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你还……是沈昭吗?”
沈昭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那道因笛子碎裂而划出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血迹干涸成暗褐色。他知道他们在怕什么??怕他已经变成了另一种东西,一种介于人与系统之间的过渡态。
“我还是我。”他说,“因为我选择了回来。不是被放逐,也不是被驱逐,是我自己走出来的。这就够了。”
话音刚落,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极细微的震动。
起初像是地脉低鸣,继而化作某种节奏性的敲击声,自地下传来,规律得如同心跳。六人同时警觉抬头,只见湖面再次泛起涟漪,但这一次,并非由内而外扩散,而是从四周石柱上的铜钟开始,一根根银线轻微颤动,仿佛有看不见的手正在拨动整片水域的神经。
“共鸣阵列……重新启动了?”阿箬迅速取出便携式频谱仪,却发现屏幕一片漆黑,所有仪器依旧失灵。
“不。”沈昭缓缓站起身,盯着湖心,“这不是重启,是告别。”
果然,片刻之后,那些铜钟竟齐齐发出无声的震颤??没有声音传出空气,却让每个人的颅骨内部产生强烈的共振感,仿佛有一首歌正直接在脑中响起。歌词模糊不清,唯有最后一句清晰可辨:
>“痛亦生香,门向心开。”
莲迦猛然捂住耳朵,泪水无声滑落。她听见了母亲临死前的呼吸,听见了童年村庄焚毁时的哭喊,听见了自己第一次拒绝沉默时那一声嘶吼。这些声音从未消失,只是被她埋得太深。
摩罗耆忽然跪倒在地,手中胡杨木笛脱手滚入沙中。他的嘴唇微动,喃喃念出一段早已遗忘的语言??那是龟兹古乐师家族世代口传的《安魂调》第一句,据说是唯一能安抚“梦噬者”的旋律。
“它记得我。”他哽咽道,“它一直记得。”
沈昭望着这一切,心中明悟:这并非攻击,也不是反扑,而是**释放**。裴渊将残存的意识网络解构成一场集体疗愈仪式,让每一个曾受“梦引香”影响的人,在无意识层面完成一次清算与和解。
七日后,他们离开哑沙海。
归途中,异象渐消。枯井中的幻城不再浮现,驿站墙上的血书悄然褪去,连驼铃的声音都恢复了原本清脆。然而变化已然发生??不只是外界,更是他们自身。
回到疏勒城时,已是初春。
桃花如期绽放,粉白的花瓣随风飘落在静观井台之上。言律会已根据沈昭带回的数据全面升级防御体系,《抗梦音波》正式更名为《共感频率广播》,每日定时播放融合多种真实情绪的复合音频,既不压抑痛苦,也不煽动狂喜,只为提醒人们:你可以悲伤,但不必独自承受;你可以愤怒,但请记得倾听他人。
“公开梦境节”在三月初一正式启动。第一晚,数千名百姓聚集在城南广场,围坐在篝火旁,轮流讲述过去一年中最深的噩梦与最美的梦。有人梦见亲人归来,有人梦见自己变成风沙,还有孩子说:“我梦见所有人都不说话了,然后我就醒了,发现大家都看着我,等着我说点什么。”
那一刻,全场寂静。
随后,掌声如潮水般涌起。
沈昭站在高台上,听着这些朴素而真实的叙述,忽然觉得三年来的挣扎、对抗、失去与重建,都不过是为了抵达这样一个夜晚??人们终于敢于把内心最脆弱的部分袒露出来,而不怕被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