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日他也在默默观察,这小家伙善良、骄矜却不造作,甚至比他想象中更为坚韧,是个好孩子。
况且,他对生命仍寻有敬畏与怜悯之心,在面对尸体与血腥时,会本能地排斥与回避。
对于一个医者来说,不好,却又极好。
“小家伙。”他突然开口,“你想学医么?”
谢瑾宁眼眸微微瞪大,“啊?”
“老夫虽不能活死人肉白骨,但一手针灸和处理外伤的功夫,却还算看得过去。”
声名赫赫又神出鬼没的药谷二长老正色道:“你的天赋还未被磨灭,若是有心学,饶是比不上幼时便浸染此道之辈,也足以立身。”
眼前忽地闪过许多场景,谢瑾宁微怔。
因着孱弱多病,幼时外出并不多,多数时就窝在锦苑中,玩从各地带回的稀奇古怪的奇珍顽具。
四岁时,某次在院中意外撞见一只从枝头跌落,摔断腿奄奄一息的小雀,好奇,怜惜,便将它用手帕小心捧起,带回了屋。
大夫前来为他把脉时,谢瑾宁便将那只小雀捧出,想要让他帮忙医治,大夫却摇头拒绝,道他只能为人医治,虫兽一类却无能为力。
年幼的他并不懂得大夫在看到小雀时,眼中敛下的名为冷漠与轻蔑的情绪,只知大夫救不了它,他就只能凭借直觉,自己来救。
于是他将自己每日喝的药匀出半碗,倒入玉碟中,想尽办法让小雀喝下,又将发带裁成细条,用木棍小心固定住小雀断掉的那只腿。
饶是如此小心照料,小雀还是一天天虚弱下去,终于在一个午后,断了生机。
掌中温热的身躯一寸寸冰冷,那是谢瑾宁第一次感受到生命在眼前逝去,他痛哭一场后,发起热来,数日未褪,险些也随小雀一同去了。
再睁开眼时,面对爹娘大哥带着泪光的急切面容,幼童仍旧虚弱,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他想学医。
来不及看三人反应,又在药力侵袭之下昏沉睡去。
彻底大好已是半月后,谢瑾宁再度重提,没曾想,在任何事上都会满足他的谢家人,对于此事却一致反对。
他闹了几日脾气,又被哄好,年幼不记事,最终抛之脑后。
邓悯鸿不提,连谢瑾宁自己都忘了还有这样一段记忆。
他倏地又想起杜丛筠,若是当时他再坚定些,或许后来当杜丛筠在他面前发病之际,他也能够帮助一二,缓解他的痛苦。
“如何?”
但现在,或许也并不迟。
“瑾宁想学。”
谢瑾宁转身与之对视,忽地撩起衣摆,再度重复道:“邓老,不,师父,瑾宁想向您学习医术。”
“诶诶诶!”邓悯鸿赶紧扶住他的手肘将人拦住,“学就学嘛,下跪做甚,老夫从不讲究这劳什子繁文缛节。”
等人站直,他继续道:“不过老夫先把丑话说在前头。医者一道,最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此道枯燥无趣,而你半路出家,无疑是难上加难。”
邓悯鸿直言不讳,“你可要想好,若是中途嫌苦嫌累甩手不干,那我们的师徒关系便断绝于此,永不再续。”
白眉下一双亮眸紧紧盯着谢瑾宁,目光并不凌厉,却仍似要将其洞穿。
他面上时常挂着的闲散笑意褪去后,超尘拔俗之气再度萦绕周身。
似医,似道,玄妙莫测。
“瑾宁省得的。”
谢瑾宁神色坚定不移,他抬手作揖,朝着邓悯鸿深深鞠躬。
“师父在上,请受瑾宁三拜。”
躬身时胸口略有郁胀,他咬牙咽下闷哼,极近诚恳地拜了三拜。起身时,那眸中闪着的光甚至比镶嵌在夜幕间的闪烁星辰更为璀璨夺目。
“好,好啊。”
邓悯鸿哈哈大笑,“老夫也有徒弟咯。”
若谢瑾宁能坚持下去,寻个合适时机,他定要将其带回药谷,跟那些个糟老头子好好显摆一番。
放好野猪,净完手的严弋无声走入,从伙房端出杯温水递于谢瑾宁,又悄然静立于一旁。
喝过代茶清水,邓悯鸿从药箱深处取出一本三指厚的书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