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今安依旧在天刚蒙蒙亮时准时醒来,生物钟顽固得如同他背负的命运。与以往不同的是,身边没有了那个温热、时常会缠过来的身体,也没有了那清浅的、带着依赖的呼吸声。主卧里只有他一个人,以及天花板上早已熄灭、在晨光中显得有几分寂寥的星空灯。空气里,属于时忆的那股牛奶味沐浴露的甜香似乎也淡去了不少,被一种更空旷、更冰冷的寂静所取代。
这种寂静并未带来解脱,反而让昨晚发生的一切——冰冷的雨水、时挽审视的目光、季予时那句锥心的“我的东西”、以及那扇决绝关上的门——更加清晰、尖锐地回响在脑海里。他坐起身,揉了揉因睡眠不足而胀痛的太阳穴,动作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他走出房间,客厅里弥漫着一种死寂般的空旷。没有时忆在厨房忙碌的身影,没有煎蛋的滋滋声,也没有那试图活跃气氛却往往徒劳的哼歌声。只有窗外灰白的天光,透过玻璃,冷冷地照在寂静的家具上。
他的目光,几乎是不可避免地,投向了次卧的门口。
那扇门,竟然开着一道缝隙。
不是完全敞开,只是留了一条窄窄的、幽深的、足以让人窥见内部一丝昏暗的缝隙。这细微的变化,在此刻落针可闻的清晨,却像一个无声的惊雷,重重砸在今安的心上。季予时是已经起来了?还是昨晚根本就没关严?这条缝隙,像是一只冷静而审视的眼睛,又像是一个无声的、充满矛盾的邀请,或者说,陷阱。
今安的身体瞬间僵硬,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站在原地,进退维谷。是像往常一样,无视这扇门的存在,直接去洗漱,然后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还是……他应该走过去?去问什么?质问那句“我的东西”?质问这突如其来的、将他与时忆割裂的“安排”?他有什么立场去质问?在季予时那冰冷的、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下,他所有的痛苦和愤怒,似乎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像是无能狂怒。
就在他内心激烈挣扎,几乎要转身逃开的时候,次卧的那条缝隙,悄然扩大了。
季予时站在门后。他已经穿戴整齐,简单的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裤,衬得他身姿越发挺拔清冷,只是眉眼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倦怠,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显然也是一夜未眠。他没有完全走出来,只是隔着那道门缝,目光平静地落在今安身上。那目光里,没有了昨晚那刺骨的冰冷和嘲讽,但也绝无暖意,更像是一种审视后的、带着距离感的平静。
“他走了?”季予时开口,声音有些低哑,打破了令人难堪的寂静。他问的是时忆。
今安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了一下。他强迫自己迎上那道目光,尽管指尖在微微发颤。“嗯。”他应道,声音干涩。
短暂的沉默再次降临。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弦在绷紧。
“车,”季予时再次提到了车,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以后不会再出现问题了。”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今安心中压抑了一夜的、混杂着屈辱、愤怒和巨大失望的闸门。他猛地抬起头,直视着季予时,原本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而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
“不会再出问题?”今安重复着,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尖锐和颤抖,“是指自行车,还是指我?”他往前踏了一小步,逼近那扇门,逼近门后那个仿佛永远掌控一切的人,“在你眼里,我和那辆自行车,到底有什么区别?都是你的‘东西’,需要被修理,被放在正确的位置,不能出现任何‘计划外’的状况,是吗?”
他的质问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悲愤。他紧紧盯着季予时的眼睛,试图从那片深不见底的平静里找到一丝裂痕,一丝可以让他抓住的、证明他并非全然是“物品”的证据。
季予时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只是那深邃的眼眸,几不可察地眯了一下,眸色更深。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如同实质,缓缓扫过今安因激动而微微起伏的胸口,和他那双因为愤怒和受伤而格外明亮的眼睛。
“你觉得呢?”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区别在于,”他顿了顿,目光锁住今安,“自行车不会用这种眼神看我。”
这句话像是一盆混合着冰碴的水,从头顶浇下,瞬间熄灭了今安胸腔里燃烧的火焰,只留下更深的、彻骨的寒意和茫然。他看着季予时,不明白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嘲讽他此刻的失态?还是……在暗示什么他无法理解的东西?
季予时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他伸手,彻底拉开了房门,完全走了出来。他比今安略高几分,此刻靠近,带来一股无形的压迫感。他没有再看今安,径直走向玄关,拿起自己的书包,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冷淡,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带着奇异张力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走吧,要迟到了。”
今安僵在原地,看着季予时换鞋,开门,身影消失在门外,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那句“自行车不会用这种眼神看我”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盘旋。他是在嫌弃他的情绪?还是……在承认他的不同?如果是后者,这种建立在“不同”之上的关注,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更令人心寒的物化?
他茫然地走到玄关,换鞋,动作机械。当他推开门,走到楼道时,季予时已经站在电梯前,背对着他,身姿挺拔而疏离。电梯门开了,他走了进去,今安默默地跟了进去。
狭小的电梯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空气仿佛凝固了,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今安看着电梯金属门上模糊映出的、季予时冷硬的侧影,和自己那苍白失措的脸,心中一片冰凉。
他知道,有些东西,从昨晚开始,就已经彻底改变了。那道裂痕,并非只是存在于他和时忆之间,更深、更致命的一道,已经横亘在了他和季予时之间。而季予时那看似平静的表面下,隐藏着的是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汹涌而危险的情绪。前路,仿佛被浓雾笼罩,每一步都可能踏入未知的陷阱。
这个清晨,没有争吵,没有解释,只有比争吵更令人绝望的、冰冷的沉默和一句意味不明、却足以让人反复咀嚼直至心寒的话语。去学校的路,变得从未有过的漫长和煎熬。
电梯楼层数字一下一下地跳动,红色的光芒映在季予时冷硬的侧脸上,他目不斜视,仿佛身边站着的只是一团空气。今安紧靠着冰凉的金属壁,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过快的心跳声,咚咚咚,像是被困在胸腔里疯狂撞击的小兽,与电梯运行的微弱嗡鸣形成诡异的合奏。
那句“自行车不会用这种眼神看我”反复在他脑海中切割,每一个字都带着倒钩,扯出更多的困惑、屈辱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好奇。季予时到底想表达什么?是厌恶他流露出的情绪,认为那是一种不必要的麻烦?还是……在那一瞬间,他真的看到了他作为一个“人”的存在,而非纯粹的“物品”?如果是后者,这种“看到”为何又包裹在如此冰冷伤人的外壳之下?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季予时率先迈步而出,没有丝毫停留。清晨公寓楼的大堂空无一人,他的脚步声清晰而孤独地回荡。今安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像是一个被无形绳索牵引的影子。外面,雨已经彻底停了,天空是那种被雨水洗刷后依旧未能放晴的、沉闷的灰白色。空气潮湿冰冷,吸入肺中带着一股泥土和残叶的气息。
季予时走向他那辆价格不菲的山地车,开锁,动作流畅而漠然。今安则走向自己那辆“被修好”的自行车,手指触碰到冰凉的车把时,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这辆恢复如初的车,此刻更像是一个烙印,无声地提醒着他昨晚的狼狈和季予时那不容置疑的“掌控”。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骑行在湿漉漉的街道上。季予时的背影挺直,仿佛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将前方所有的风景都隔绝开来。今安看着那个背影,昨夜今晨的所有画面再次翻涌:时忆被带走时委屈的眼神,时挽冰冷的审视,季予时那句“我的东西”,以及刚才电梯里那句意味不明的话……它们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粘稠的网,将他紧紧缠裹,越收越紧。
他觉得自己仿佛行走在一条越来越窄的独木桥上,下方是深不见底的、名为“过往”和“现实”的黑暗深渊。一边是季予时时而靠近时而推远、带着刺骨寒意的“特殊对待”,一边是时忆纯粹却沉重、几乎要将他拖入另一种依赖的温暖。而现在,时忆暂时离开了,他以为能喘口气,却发现与季予时独处的空间,更加令人窒息。那种无处不在的、冰冷的关注比时忆黏人的依赖更让他感到无所适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