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傍晚的风是从闽江面上吹过来的,裹着水汽掠过闽侯的街头时,把博仕后家园A区铁门上的得泛出冷光。那扇铁门用了快十年,栏杆上的红漆剥落得斑斑驳驳,露出底下暗灰色的铁皮,像老人脸上褪了色的皱纹。郁唸就站在铁门旁的单元楼门口系鞋带,她的白球鞋边缘沾着圈浅褐色的泥渍——是上周帮顾绪欣搬多肉花盆时蹭的。那天顾绪欣蹲在楼下花坛里,校服裙摆沾了草屑也不在意,举着两盆圆滚滚的“乙女心”抬头问她“选哪盆”,阳光落在顾绪欣翘起来的发梢上,像撒了把碎金。郁唸没说话,只是伸手指了指叶片更饱满的那盆,现在那盆多肉正安安稳稳躺在她书包侧面的网兜里,青绿色的叶片顶端泛着淡粉,被夕阳映得像裹了层薄纱,连叶片上细细的白霜都看得清清楚楚。
系鞋带时,她的指尖碰到了鞋舌上的标签,标签边缘有点磨手——这双鞋是顾绪欣去年送她的生日礼物,顾绪欣说“白球鞋配校服最干净”,当时她还嫌顾绪欣多事,现在穿了快一年,鞋边磨白了,鞋底也沾了泥,却没舍得扔。把鞋带系成整齐的蝴蝶结,她把双肩包的背带往肩膀上提了提,背包带已经被磨得有些松软,贴着脖颈时能感觉到布料的温度。她把灰黑色的卫衣帽子拉得很低,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淡的下颌,下颌线绷得很紧,像被晚风冻住了似的。
单元楼门口的旧邮箱柜早就不用了,铁皮柜上贴着几张卷了边的小广告,有通下水道的、有家政服务的,还有一张是宠物医院的,上面印着只圆滚滚的橘猫,爪子搭在印着“三文鱼味”的猫粮碗上,眼睛眯成了月牙。郁唸路过时,指尖无意识地碰了下广告纸的边缘,那张纸本来就松了,被风一吹,“哗啦”一声飘落在地,橘猫的脑袋朝下,沾了点地上的灰尘。她的脚步顿了半秒,视线在那张纸上停了一瞬,又很快移开,继续往小区门口走。身后传来广告纸被风吹得翻滚的声音,“哗啦、哗啦”,像谁在轻轻翻书,直到被花坛边的灌木丛勾住,才终于停下。
小区里的路灯还没亮,只有几户人家的窗户透出暖黄的光。三楼东户的阳台上,一位穿碎花围裙的阿姨正收衣服,木质晾衣杆碰撞着金属晾衣绳,发出“叮咚、叮咚”的声响,在安静的傍晚里格外清晰,连绳子晃动时带动的布料摩擦声都能听见。阿姨把洗好的衬衫往衣架上搭,领口的纽扣在夕阳下闪了闪,像颗小太阳。一楼的花坛边,两只黄白相间的流浪猫正围着一个破了口的纸碗吃东西,碗里是不知道谁剩下的猫粮,颗粒沾着潮气,黏在一起。见郁唸走过,两只猫同时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盯着她看了两秒,耳朵尖轻轻动了动,又低下头继续啃食,胡须蹭过纸碗边缘,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郁唸沿着花坛边缘的石板路走,那些石板是青灰色的,表面被雨水冲刷得很光滑,缝隙里长着几株三叶草,叶片上沾着傍晚的露水,晶莹剔透的,像撒了把碎钻。她的鞋尖不小心蹭到一株三叶草,露水顺着叶片的脉络滚下来,“嗒”地一声没入泥土里,连一点湿痕都没留下。花坛里种着几株月季,花瓣已经蔫了,边缘泛着褐色,只有几朵晚开的花苞还裹着粉白色的花瓣,像攥紧的小拳头。风一吹,月季的枝叶晃了晃,落下片发黄的叶子,正好落在她的脚边,她抬脚跨过叶子时,能闻到空气中飘来的、淡淡的月季花香,混着泥土的腥气,很淡,却很实在。
走到小区门口的便利店时,玻璃门“叮铃”一声被推开,带出股暖融融的热气。便利店的老板娘正趴在柜台上用计算器算账,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按动,“噼里啪啦”的声响混着店里的收音机声飘出来——收音机里在唱首老歌,“明天你是否会想起,昨天你写的日记”,歌手的声音有点沙哑,带着点怀旧的调子。老板娘的头发用一根黑色的皮筋扎在脑后,鬓角有几根碎发垂下来,她抬头看见郁唸,脸上立刻绽开笑容,挥了挥手:“丫头,今天不买热牛奶啦?”她隔着玻璃门摇了摇头,手指在书包带上来回蹭了蹭——上周她在这里买过一盒热牛奶,老板娘多给了她一根草莓味的吸管,说“天凉,喝慢点,别烫着”,现在那根吸管还在她的笔袋里,压在数学草稿纸下面,吸管包装上的草莓图案已经被磨得有点模糊了。
便利店门口的台阶上坐着个穿蓝色工装的师傅,手里拿着个掉了漆的搪瓷缸,正小口喝着热茶。见郁唸路过,师傅抬头冲她笑了笑,露出颗缺了角的门牙:“学生妹,回学校啊?”她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脚步没停,继续往前走。师傅的搪瓷缸上印着“劳动最光荣”的字样,茶水上飘着几片茶叶,热气袅袅地往上冒,在冷空气中很快散成了白雾。
出了小区,就是旗山大道的辅路口。路口的红绿灯正闪着黄灯,倒计时牌上的数字从“5”跳到“4”,红色的数字在渐暗的天色里格外醒目。几个穿着福州一中蓝白校服的男生勾肩搭背地跑过来,校服外套敞着,里面的白衬衫领口皱巴巴的,有个男生的领口还沾着点墨水渍。他们兜里的篮球撞出“咚咚”的响,像在敲打着傍晚的寂静,篮球上的纹路沾了灰尘,却还是能看出原本的橙色。其中一个高个子男生没注意到郁唸,差点撞上来,慌忙后退时踉跄了一下,手忙脚乱地扶住旁边的同学,大声喊了声“抱歉”。郁唸已经往旁边退了半步,她的视线落在男生运动鞋上的白边——和她的鞋子一样,只是对方的鞋边更干净,连一点泥渍都没有。她没应声,只是盯着路面上被车轮碾出的浅沟,沟里积着昨天的雨水,水不深,却把天边渐暗的橘红色晚霞映得清清楚楚,像一汪碎掉的琥珀,随着晚风轻轻晃,连远处路灯的影子都在水里碎成了光斑。
绿灯亮了,她跟着稀疏的人群过马路。人群里有个推着婴儿车的妈妈,婴儿车里的宝宝睡着了,小脸红扑扑的,嘴角还挂着口水,盖在身上的小毯子印着小熊图案,被风吹得轻轻动了动。妈妈走得很慢,时不时低头看一眼宝宝,脚步放得很轻,像怕吵醒怀里的梦。右手边的公交车站台上,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女生正对着电话那头说话,声音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妈,我到路口了,你不用来接我,我自己能走回学校,你放心啦。”电话那头的声音隐约传来,像是在叮嘱“路上小心”,女生不停地点头,“知道啦知道啦,我会看车的”,挂电话时,她还对着屏幕做了个鬼脸,然后把手机塞进校服口袋,转身时正好看见郁唸,女生愣了下,眼神在她脸上停了半秒,又很快移开,低头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
郁唸把双手插进卫衣口袋里,指尖碰到了口袋里皱巴巴的纸条——是早上整理书包时发现的,顾绪欣用荧光笔在上面写着“周一要带数学练习册,别忘啦”,字迹歪歪扭扭的,“册”字的最后一笔还画了个圈,旁边还画了个咧嘴笑的表情,嘴角的弧度翘得很高,像要从纸条上跳下来。她指尖捏着纸条的边角,轻轻揉了揉,纸条的边缘有点毛躁,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还带着点撕痕,蹭得指尖发痒。她没把纸条拿出来,只是加快了两步,走到了人群的最前面,身后的人群渐渐拉开距离,只剩下她的脚步声在路面上轻轻响。
过了马路,旗山大道的主路段就铺展在眼前。路两旁的樟树长得很高,树干得两个人才能合抱过来,树皮上布满了深深的纹路,像老人手上凸起的青筋,摸上去糙得硌手。枝叶在头顶交织成绿色的穹顶,浓密的叶子把天空遮得只剩下零星的缝隙,夕阳的余晖从枝叶的缝隙里漏下来,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点,随着风轻轻晃动,像一群跳动的萤火虫,一会儿落在她的鞋尖,一会儿又飘到路边的草丛里。她沿着樟树的阴影走,每一步都踩在光点和阴影的交界处,白球鞋踩在落在地上的樟树叶上,发出轻微的“咔嚓”声,那声音很轻,像雪花落在地上,很快就被远处传来的汽车鸣笛声盖过。有辆白色的小轿车从旁边驶过,车窗开着,里面飘出流行歌曲的旋律,歌词模糊不清,只觉得调子很轻快,和这安静的傍晚有点不搭。
有片枯黄的樟树叶慢悠悠地落在她的书包上,叶片的边缘已经卷了边,像被烫过的卷发,脉络清晰得能数出纹路,从叶柄到叶尖,一根一根,像精心画出来的。她抬手把树叶摘下来,捏在指尖转了转——树叶很轻,捏在手里像一片薄纸,稍微用力就能捏出褶皱。她看了两秒,把树叶放进了书包侧面的网兜里,挨着那盆乙女心,树叶落在叶片上,没发出一点声音,只是轻轻压得叶片往下弯了弯,又很快弹了回来。
走了大概三分钟,她看见前面有个环卫工阿姨正在扫地。阿姨穿着橙黄色的工作服,衣服背后印着“闽侯环卫”的字样,头上戴着顶灰色的帽子,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她手里的扫帚是竹编的,扫过地面时,卷起一堆落叶,叶子在扫帚尖上打了个转,又落在路边的树根下,堆成一小堆。阿姨扫一会儿就停下来,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袖口已经被汗水浸得有点发黑。看见郁唸走过来,阿姨停下手里的活,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学生啊,回学校上课?”她点了点头,没说话,只是往旁边挪了挪,给阿姨让开了路。阿姨又笑了笑,继续扫地,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唰唰、唰唰”,在安静的路上格外清晰。
又走了两分钟,就到了博仕后购物广场的路口。广场门口的LED屏有两层楼高,正循环播放着洗发水广告,画面里的模特站在海边,海风把她的长发吹得飘起来,头发上的水珠在灯光下闪着光,像撒了把碎钻。广告的声音很大,“柔顺到底,持久留香”的口号飘得很远,连路过的行人都忍不住往屏幕上看两眼。广场里的地面是大理石铺的,光溜溜的能映出人影,几个小孩穿着旱冰鞋在里面滑来滑去,笑声像银铃一样响。长椅上,有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带着孙女在喂鸽子,小女孩穿着粉色的外套,袖口沾了点面包屑,她手里拿着半块面包,小心翼翼地撕成小块往地上撒,引得几只灰鸽子围着她蹦跳,鸽子的翅膀扑棱着,发出“噗噗”的声,还有只胆子大的鸽子,直接跳到了小女孩的脚边,吓得小女孩往后缩了缩,又很快笑着伸出手,想摸一摸鸽子的羽毛。
郁唸路过广场门口时,被一阵风吹得打了个寒颤。风里裹着广场中央喷泉的水汽,带着点凉意,吹得她的卫衣帽子往下滑了滑,露出一点耳尖。她抬手把帽子往上拉了拉,遮住了耳朵,指尖碰到耳尖时,能感觉到皮肤冰凉的温度。继续往前走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广场角落里的花店,花店的玻璃门上挂着串风铃,风一吹就发出“叮铃叮铃”的响。橱窗里摆着几束向日葵,花瓣是明亮的黄色,花盘朝着窗外,像一个个小太阳,旁边还摆着几束洋桔梗,有淡紫色的、有白色的,花瓣层层叠叠的,像小姑娘的裙摆。花店老板是个穿碎花裙的阿姨,正站在柜台后修剪花枝,剪刀“咔嚓”一声,剪掉了花枝底部的枯叶。
广场对面的药店还开着门,玻璃门上贴着“24小时营业”的红色贴纸,贴纸的边角有点卷翘,像是被风吹的。药店的橱窗里摆着几盒感冒药,包装上的字很大,在灯光下看得很清楚。药店旁边的文具店亮着暖黄的灯,灯光透过玻璃照出来,在地上投下一块亮斑。橱窗里摆着新到的笔记本,封面上印着各种卡通图案,有抱着蜂蜜罐的小熊、有穿着公主裙的兔子,还有几本草绘风格的,画着多肉植物。郁唸在文具店门口停了停,隔着玻璃看了看那本多肉笔记本——封面是浅蓝色的,上面画着几株“乙女心”,和她书包里的那盆很像,叶片上的淡粉都画得很逼真,连叶片上的白霜都用白色的颜料轻轻点了点。她站了十秒,手指在玻璃上轻轻划了下那本笔记本的轮廓,指尖碰到冰凉的玻璃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连忙收回手,转身离开。她的笔记本还剩大半本没用完,纸页上只写了几页数学公式,没必要买新的,而且顾绪欣上次看见她的笔记本时,还笑着说“你的笔记本封面太素了,像没睡醒”,要是买了这本带多肉的,顾绪欣说不定又会念叨半天,说她“终于开窍了”。
再往前走,路边的店铺渐渐变少,换成了一排矮矮的灌木丛。灌木丛有半人高,叶子是深绿色的,边缘有点锯齿,摸上去会扎手。灌木丛里种着紫色的小野花,花瓣很小,像星星一样散在绿叶间,一朵挨着一朵,热闹得很。花瓣上沾着细小的露珠,在渐渐暗下来的光线下闪着微光,像撒了把碎钻。郁唸蹲下来,指尖轻轻碰了碰花瓣上的露珠,露珠很滑,顺着花瓣滚落到她的手背上,凉丝丝的,像一颗小冰晶。她盯着手背上的露珠看了会儿,看着露珠慢慢被体温烘得蒸发,在皮肤上留下一点湿痕,才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沾到的草屑——草屑是浅绿色的,粘在深灰色的裤子上,很显眼,她用手指捻了半天,又拍了好几下,才把草屑都拍掉。
走了大概四分钟,远远就看见了福州一中新校区的校门。校门是浅灰色的大理石材质,大门有十米宽,左右两边各立着一根圆柱,柱子上刻着简单的花纹,像缠绕的藤蔓。校门正中央刻着“福州第一中学”几个金色的大字,字体是端正的楷体,在夕阳的映照下闪着柔和的光,连笔画间的缝隙都被夕阳染成了金色。校门旁边的保安室是白色的,屋顶是红色的瓦片,窗户是磨砂玻璃,能看见保安叔叔坐在里面翻看登记本,手里的黑色水笔偶尔在纸上划一下,发出“沙沙”的声。保安室门口的架子上,放着一个红色的灭火器,上面的标签还很新,写着“检查日期:2024。9。1”。
门口的栏杆旁,有几个家长在和孩子道别。一位穿米色风衣的妈妈正帮孩子整理校服衣领,她的手指很细,轻轻把孩子歪掉的衣领扶正,嘴里反复叮嘱着“在学校要好好吃饭,别总吃零食,晚上记得盖好被子”,孩子有点不耐烦地应着“知道了妈”,却还是乖乖地让妈妈整理衣领。旁边一位穿黑色夹克的爸爸,正帮孩子把行李箱往校门口推,行李箱是蓝色的,上面贴着几张卡通贴纸,轮子在地面上滚动,发出“咕噜咕噜”的声。爸爸还在说着“这周要是冷了,就给家里打电话,我给你送衣服”,孩子点了点头,拉过行李箱,转身往校园里走,走了两步又回头,冲爸爸挥了挥手。
郁唸走到校门口时,保安叔叔抬头看了她一眼,从抽屉里拿出个红色的登记本,指了指上面的一行字:“今天来得比昨天早两分钟。”她顺着保安叔叔的手指看过去,本子上写着“10。20郁唸17:43”,是昨天的登记时间。她点了点头,没说话,保安叔叔笑了笑,又把登记本放回抽屉里:“还是没和你那个朋友一起啊?”她还是摇了摇头,保安叔叔也没再多问,只是摆了摆手,让她进去。以前顾绪欣总跟她一起返校,每次到门口,顾绪欣都会跟保安叔叔聊两句,说“叔叔今天天气真好”,或者“叔叔我昨天看见你家的小猫了”,现在只有她一个人,连话都少了。
她径直走向校门旁边的人行道,人行道旁的公告栏是不锈钢材质的,边框被雨水淋得泛出淡淡的锈色,玻璃罩里贴着上周的月考排名。红色的纸张被风吹得有点卷边,边角处还沾了点灰尘,上面的黑色字迹却依旧清晰。她的名字在榜单的最上面,用红色的马克笔圈了出来,红圈的边缘有点歪歪扭扭,像是老师匆忙画上去的。往下扫两行,就能看见顾绪欣的名字,在第十名的位置,旁边用铅笔写了个小小的“加油”,笔画圆圆的,一看就是顾绪欣的字迹——顾绪欣总喜欢在自己的名字旁边画点小记号,说这样“看着有动力”。郁唸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公告栏的玻璃,玻璃冰凉的温度透过指尖传过来,她盯着顾绪欣的名字看了三秒,才转身走进了校门。
走进校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块巨大的石碑,上面刻着“崇德尚行,笃学致远”八个黑色的大字,字体苍劲有力,石碑底座周围摆着几盆万年青,叶片翠绿,边缘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石碑后面是一条长长的林荫道,道两旁种着桂花树,树干有碗口粗,树皮是灰褐色的,上面有不规则的纹路,像老人手上的脉络。这个季节还没到桂花盛开的时候,但凑近了闻,能闻到枝叶间透出的淡淡清香,像掺了点蜂蜜的温水,不浓烈,却让人心里发暖。
郁唸沿着林荫道走,脚下的石板路是青灰色的,每块石板之间的缝隙里长着细细的青苔,被雨水润得绿油油的。偶尔有几片干枯的樟树叶落在石板上,被风吹得打了个转,又飘到路边的草丛里。走了大概五十步,她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还有行李箱轮子滚动的“咕噜”声,声音越来越近。她回头看了眼——是个穿同款校服的女生,女生的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乱飘,额角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她正双手用力拉着一个银色的行李箱,行李箱的拉杆被拉到最长,女生的肩膀因为用力而微微耸着,脸憋得有点红。
郁唸站在原地等了两秒,等女生走近时,她伸出手,轻轻扶了下行李箱的拉杆。行李箱的外壳是磨砂的,摸上去有点粗糙,上面贴着一张卡通贴纸,是只粉色的兔子。女生愣了下,停下脚步,抬头看她时,眼睛里满是惊讶,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连忙说“谢谢”,声音有点喘,还带着点怯生生的语气。郁唸只是摇了摇头,松开手,转身继续往前走。身后传来女生的声音:“同学,你也是高一的吗?我是高一(3)班的,你呢?”她没回头,脚步也没停,把女生的声音甩在了身后,只听见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渐渐盖过了女生的问话。
林荫道的尽头,是教学楼的后门。后门是玻璃做的,边框是银色的金属,上面贴着一张“请随手关门”的蓝色贴纸。玻璃门虚掩着,能看见里面亮着的日光灯,灯光透过玻璃照出来,在地上投下一块长方形的亮斑。她推开门时,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走进教学楼的走廊,走廊里很安静,只有她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响,“嗒、嗒、嗒”,每一步都踩在瓷砖的缝隙上。
走廊里的灯是声控的,她的脚步声响起时,灯“啪”地亮了,暖黄色的光洒在走廊的墙壁上。墙壁上贴着学生的书画作品,有一幅是水墨画,画的是福州一中的校门,墨色浓淡相宜,连校门上的金色大字都用淡金粉勾勒了出来;还有一幅是书法作品,写的是杜甫的《望岳》,字迹工整,笔锋有力。她沿着走廊走,路过高一(2)班的教室时,听见里面传来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还有老师轻声讲解题目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走到自己的教室门口,她掏出钥匙——钥匙串上挂着一个小小的多肉挂件,是顾绪欣送的,用软陶做的,青绿色的叶片,顶端涂着淡粉色,和她书包里的乙女心一模一样。她把钥匙插进锁孔,轻轻转了一下,“咔嗒”一声,门开了。教室里的窗帘拉着一半,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从窗帘的缝隙里照进来,落在她的课桌上,形成一道细长的光带,光带里有细小的灰尘在慢慢跳动,像一群小小的萤火虫。
教室里已经有几个同学在自习了,有的趴在桌子上写作业,有的靠在椅背上看书,都很安静,只有翻书的“哗啦”声和笔尖的“沙沙”声。她走到自己的座位旁,座位在靠窗的第三排,桌子的左上角贴着一张小小的便利贴,上面写着“记得开窗通风”,是上周五值日的同学留下的。她放下书包,先把书包侧面网兜里的乙女心拿出来,多肉的花盆是白色的陶瓷盆,上面有几道细细的裂纹——是上次顾绪欣不小心摔的,顾绪欣当时还差点哭了,说“对不起,我再给你买一个”,她只是摇了摇头,说“没事”。现在她把花盆放在课桌的窗台上,窗台刚好能晒到早上的太阳,顾绪欣说“多肉要多晒太阳才会变好看,叶片会更粉”。
然后她打开书包,掏出课本和练习册,一一摆在课桌上。语文课本的封面有点卷边,是上次借给同学看时弄的;数学练习册放在最上面,封面的右上角有点皱,是上次顾绪欣借去看,不小心把水杯洒在上面弄的,顾绪欣还了她的时候,塞了颗草莓味的糖,说“赔罪,别生气呀”。她把练习册翻开,第一页上写着她的名字,字迹工整,旁边还有顾绪欣用彩色笔写的小批注:“这道题我也错了,下次一起问老师!”
最后,她把手伸进卫衣口袋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纸条。纸条已经被她捏得有点软了,边缘的毛躁更明显,顾绪欣用荧光笔写的字在夕阳下泛着淡淡的粉色,那个咧嘴笑的表情,嘴角翘得很高,好像在对着她笑。她把纸条展平,放在数学练习册的封面上,指尖轻轻摸了摸那个笑脸,然后坐在椅子上,双手撑着课桌,盯着窗台上的乙女心看了会儿。
乙女心的叶片上还放着那片从路上捡的樟树叶,叶片已经有点干了,边缘卷得更厉害,被风一吹,轻轻晃了晃,落在了窗台上。她弯腰把树叶捡起来,放在手心看了看,树叶的脉络还是很清晰,只是颜色更深了些,像被夕阳染透了。她把树叶夹进了语文课本里,夹在《秋天的怀念》那一课,课本里还夹着一片去年秋天捡的枫叶,现在已经变成了深红色。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教学楼的路灯亮了,暖黄色的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她的手背上,像一层薄薄的纱。她抬手碰了碰乙女心的叶片,叶片还是软软的,带着点凉意,叶片顶端的粉色好像比早上更明显了些。教室里很安静,同学们都在低头做自己的事,只有偶尔传来的翻书声和笔尖声。她没再做别的动作,只是保持着这个姿势,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还有远处操场上隐约的篮球声——那是住校的男生在打球,篮球撞击地面的“咚咚”声,很有节奏。
从博仕后家园A区到这里的十七分钟,好像很长,长到她能数清路上的每一片落叶,能记住便利店老板娘温暖的笑容,能想起顾绪欣写在纸条上的歪歪扭扭的字迹;又好像很短,短到她还能闻到路口烤肠的香味,还能感觉到手背上露珠的凉意,还能看见天边那片橘红色的晚霞,映在课桌上,像一场没散场的梦。她盯着乙女心的叶片看了很久,直到教室里的日光灯突然闪了一下,她才回过神来,拿起笔,翻开数学练习册,开始写周末的作业。笔尖落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和教室里其他同学的声音混在一起,成了这个傍晚最安静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