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一,他最后一次登上观星台。白鹰盘旋于天际,羽翼已完全化为实体,每一片羽毛都似由千万个微小的文字构成,随风翻动,竟是历代被禁的诗文策论。它俯冲而下,落在他肩头,轻啄其掌心,留下一道血痕,形状竟如一枚小小的铃铛。
“该结束了。”他说。
当夜,他召集所有追随者??甘兰进、崔元朗、柳莺儿,以及那些曾走过十二井的旧部,在国子监废墟举行最后一仪。十三枚镇魂铃合铸的青铜镜被置于祭坛中央,四周摆放着从各地收集来的残卷、骨片、血书、药瓶。
耶律琚取刀割掌,以血涂镜。
霎时间,大地轰鸣,十三口井同时喷发。不是黑烟,不是怨魂,而是纯净的光流,如银河倒灌,直冲云霄。光芒所及之处,所有谎言崩解,所有掩盖失效,所有假装看不见的人都被迫直视真相。
赵煦在宫中仰望苍穹,见光柱之中浮现出一幅幅画面:某位大臣正在宴席上调笑“百姓如猪狗,只需喂食即可”;某地县令焚烧灾民请愿书时说“死几个不怕,怕的是他们说话”;更有宫廷秘录显示,所谓“延寿丹”最早配方,竟源自真宗年间一位术士献上的“童阳精粹丸”,当时即遭群臣反对,却被秘密保留,代代沿用……
“够了!”赵煦崩溃大喊,“把这些全记下来!一字不删!存入国史馆!让万世子孙都知道,他们的祖先做过什么!”
三天后,一部前所未有的《罪己实录》问世,由皇帝亲撰序言,详细记载百年来朝廷如何系统性地压制言论、摧残贤良、吞噬百姓。书中不仅列出所有涉案官员姓名,还包括他们的动机、借口、心理变化过程。此书不限禁,允许民间翻刻传播,甚至鼓励学堂将其作为教材。
与此同时,全国掀起一场“述真运动”。百姓自发组织“忆堂”,聚在一起讲述亲身经历或家族秘史;学子成立“直笔社”,专事挖掘地方志中被删改的内容;连寺庙僧人都开始编写《冤魂谱》,超度那些因言获罪、含恨而终的灵魂。
看似清明已至。
可耶律琚知道,黑暗仍在潜伏。
七月十五,中元节。他独自来到城郊乱葬岗,这里埋着无数无名尸骨,其中有科场冤死者,有药炉牺牲品,也有因一句话就被处决的平民。他点燃一盏灯,放在一块无字碑前。
忽然,一阵阴风吹灭灯火。
黑暗中,一个声音响起:“你以为结束了吗?”
他不动。
“你打开了井,可人心里的井,永远填不满。明天就会有人忘记,十年后就会有人说你在造谣,百年后这些碑文会被当成神话。权力总会找到新的方式封嘴,贪婪也会穿上爱国的外衣继续吃人。”
耶律琚缓缓抬头:“我知道。”
“那你为何还要做?”
“因为总得有人点灯。”他重新点燃灯火,“哪怕只能照亮一尺土地,哪怕明天就被人吹灭。只要还有一个人愿意记住,愿意说出真相,这灯就不会真正熄灭。”
风静了。
灯焰稳定,映出他眼角的皱纹与眼中的光。
远处,白鹰再次起飞,穿越浓雾,飞向尚未破晓的东方。
而在某座偏远山村,一个十岁孩童正趴在桌上写字。油灯昏黄,纸是草纸,笔是秃毫。他写得很慢,但很认真:
>“先生说,以前有很多人因为说话被打死。我不懂为什么要怕说话。今天我决定,以后我要说真话,哪怕没人听。”
写完,他在文末画了一口井,井口开着,里面站着一个小人,举着手,好像在喊什么。
窗外,第一缕晨光照进屋子。
铃音隐约,自远方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