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女殿前无礼,触怒贵人,责令速返原籍,不得再入京畿各县。”
林寓娘这些年未曾踏足京畿,一则是没有必要,二则是不想再与任何故人故事有所牵扯,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因为这句话。
若是当日身患重病的不是幽州刺史的尊堂,而是京畿某县的县令尊堂,林寓娘也只能替掌柜的打点好行装,替他留在江城里头好好看店。
林寓娘原就不能靠近京畿各县,并非是因为赢铣或是其他什么人而不愿去。
“我的过所上还有长公主留下的印鉴,不能踏入京畿半步,太医署在长安县,我只怕也是……”
皇帝虽然敕命封她为女医工,可却没有敕命让她回长安。过所上留着这行字,她又怎么能去做医工,怎么能
去太医署领籍册?
赢铣道:“这倒不难,只要幽州刺史肯出面,替你更换一张新的过所就好。”
林寓娘皱眉:“我过所上留着的是晋阳公主的印鉴,刺史怎么敢?”
“若是三年前,便是给幽州刺史八个胆子也是不敢,但现在不同。”赢铣似是有所避讳,没有深说究竟为何不同,只道,“眼下你是皇帝所封的女医工,你要到长安去领皇帝赐下的医籍,谁敢阻拦?何况幽州刺史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这个小忙,他是一定会帮的。”
“人情?”林寓娘不解。
“你当今日孙家母子为何能够闹上县廨,刺史夫人又为何会将此事告知于你?”
林寓娘一愣,摇了摇头。
见她仍是不解,赢铣提醒道:“你还记得当日你为何会被征入军营?”
“当然记得,是……”
是范阳县本该上交的医工不足数,林寓娘这才被强征了去做医工。
按大秦律例,军队出征时,每五百人需置一名医工随行,再有若干药童随侍辅助,若是置员不满,主事者以故杀论处。而此次东征,范阳县交上去的医工并不足数,又为了充数,不得已以次充好,送了好些医生去填数,到后来,医生也不够数,就征发医工的亲眷和女医,林寓娘也在其列。
在籍医工皆有名录,医工不足数,实则不是人员不足,而是被藏在旁人后院做府医去了,州县里头的权贵开罪不起,县令便只能得罪军府。这样的情形,既不是范阳一县的特例,也不是此次东征时才生出的新花样。
过往军队出征时也是如此,只是都没出什么大事,军队又是个以生死挣功绩的地方,医舍情形究竟有多差,那是只有阵前伤亡将士才晓得的事,得胜归来的军士大多全须全尾,对医舍的情形不清楚,更是不会多说,是以就这样瞒天过海许多年。
直到此次东征,赢铣临危受命,以极少兵力对阵敌方数万大军,期间状况百出,伤亡的军士一多,这里头的隐患便骤然显现出来。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从前军士们大多对医舍里头的伤兵毫不在意,直到自己也变成里头的伤兵,幸而林寓娘看出了其中问题,及时求援,又尽量想了个周全的办法分散了医舍压力,这才没有出大事。
此次嬴铣能够顺利拖住敌方数万大军,甚至反败为胜,离不开林寓娘在医舍里头的努力。
也是因此,皇帝才会在合营之后特地拨冗去见林寓娘,不但大加赞赏,还破例许了她许多愿望,甚至从此准许女子也可入太医署参考做医工。
不单是因为林寓娘所提出的分帐之法极为有用,也是因为军营征发医工制度积弊已久,而林寓娘没让它倒塌在最关键的那一刻。
林寓娘还是不明白:“就算这样,和刺史又有什么干系?幽州刺史办事不力,自然会有陛下论罪,我怎么会……”
想到先前赢铣的提示,林寓娘突然反应过来。
刺史夫人今日设宴邀她,为的就是这件事,甚至乎……她看向嬴铣,看见对方点了点头。
甚至乎,就连孙家母子三人闹上县廨,为的也是这件事。
医舍里头出了这样的事,林寓娘虽然借此立下功绩,可她之所以能够立下功绩,便是有人犯下疏漏在前。赢铣的军队里头缺医少药,所危害的不仅仅是阵前作战的将士,更有可能威胁到赢铣本人。若是顺势时也就罢了,歌舞太平,其乐融融,没人会在乎一两个死伤的士兵。
可若是死伤的是一两千人,甚至连主将都因此而负伤了呢?
那就不仅仅是欺上瞒下,以次充好,而是筹备辎重不利,险些延误军情。
皇帝驻跸幽州,又是夸赞幽州使君府邸占地宽大,花园恢弘,有类长安公主府邸;又是在城东设下祭台,将所有阵亡将士陈尸于城郊,亲自主持祭祀,悼念亡魂。
若幽州刺史的确尽心尽力,有功于此战还就罢了,能够迎接圣驾便是三生有幸,又能承办祭祀,更是要赞颂皇帝抚临亿兆,德被四海。可若是幽州刺史于此战中有过,那便是实打实的敲打了。
皇帝圣驾盘桓不走,才刚打完仗的府兵军士虎视眈眈,幽州刺史窝在府邸里,只怕是日夜难寐,其下各县县令只怕也是如此。
而正在这时,瞌睡给了个枕头,孙家母子竟然手持证物告上门来,告的还不是旁人,而是那个不动声色便力挽狂澜的林医工。
“范阳县令大喜之下,只怕还没听清孙家母子的证言,便已经敲定了要将这桩案子利用起来,只是他一人也不敢托大,于是便将此案递上幽州刺史案头,问他的意思。如此,刺史与县令便合谋,要将此事做成你的把柄,既能够向你卖个好,又能在日后用作要挟。”
毕竟林寓娘除了是医工之外,因着嬴铣临阵前的那个吻,军中人人都知道了,她还与嬴铣另有一层干系。
县令想要将这做成个案子,就势必要传唤被告过堂,林寓娘毕竟身份贵重,又才刚得了皇帝青眼,别说是一桩空口白牙生造出来的杀人案,便是犯上谋逆,在这节骨眼,也没人愿意去触这个霉头,所以便有了刺史夫人宴请林寓娘的那一出。
刺史夫人将人请走了,县衙差役再找上门来,做一做样子,可不就两全其美了?
而后重点便落在了刺史夫人这一头。
孙家婆子手持利刃证物,其子孙二手臂上又确凿是有伤口,详查之下,匕首确乎是林寓娘所遗失,再有孙家邻人能够作证,孙家儿媳死前,林寓娘的确曾去给她看过诊。人证物证都俱全,不论说辞如何疏漏百出,林寓娘的嫌疑毕竟是实打实敲定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