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时,月光洒在庙墙上,青苔正缓缓拼出一句话:
>“你说出真相那天,我就死了。”
她怔住。这不是别人的心声,而是她自己的记忆深处,埋藏最久的一句。
那是十二岁那年,父亲被押赴刑场前夜,在柴房对她最后的叮嘱。他满脸血污,声音沙哑:“知意,记住,别说我是清白的。说了,你也得死。”
她点头,咬破舌尖不敢哭出声。
第二天,她亲眼看着父亲被斩首,脖子喷出血柱,眼睛至死望着她所在的方向。而她,始终未语。
那一晚,她第一次失声,并非天罚,而是自封。
她用自己的沉默,换来了活命的机会。也从那一刻起,她成了所有无法发声者的影子。
她跪在庙中,双手捂住耳朵,却挡不住越来越多的记忆涌来。
母亲临终前想说的是:“别恨你爹,他是为保你才认罪。”
师兄临死前想说的是:“我喜欢你,不是师妹,是女人。”
阿砚最后一次弹琴前想说的是:“我不怕死,只怕你从此一个人听不见爱。”
原来,她收集天下之言,实则是逃避自己的话。
她怕一旦开口,最先涌出的不是救赎,而是悔恨。
她在庙中坐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仅以无形之册为伴。第四日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来时,她在册子上写下了平生第一句属于自己的话:
>“我害怕。”
字迹落下瞬间,整本册子剧烈震动,无数文字脱离纸面,环绕她旋转飞舞,如同亿万星辰围绕核心运转。接着,它们逐一燃烧,化作金粉洒落尘埃。
册子消失了。
但她听见了。
风穿过破窗,带着远方孩子的笑声;露珠滴落瓦片,敲打出一句古老的童谣;甚至连老鼠啃噬梁木的声音,都在重复两个字:
“回来。”
她走出庙门,发现身侧多了一个人影。
是个小女孩,约莫七八岁,赤脚穿着粗布裙,手里攥着半截炭笔。她仰头看着沈知意,忽然说:“你是沈先生吧?我娘让我等你。”
“你娘?”
“嗯。她说你会路过这里,让我交给你这个。”
女孩递出一张折好的纸。沈知意展开,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
>“谢谢你替我说了那句话。”
署名是一个名字:柳芸。
沈知意浑身一震。
柳芸,是当年与她一同被选入宫中习字的姐妹,因私下议论皇子昏庸,遭割舌剜目,尸体抛入乱葬岗。史载其“妄议朝政,咎由自取”。
可此刻,这张纸上的字迹清晰,语气平静,分明是柳芸亲笔。
“你娘……怎么会有她的字?”沈知意蹲下身,握住女孩的手。
“我娘说,她没死。”女孩认真道,“她说她的舌头被割了,但心还在跳。有人把她救出去,藏在深山里。这些年,她一直在教我们这些不能说话的孩子写字。她说,只要还能写,就不算彻底输了。”
沈知意眼眶骤热。
她抱紧女孩,久久不语。
当晚,她随女孩来到山中一处隐秘村落。那里住着数十名曾因言获罪者及其后代:被割舌的书生、罢官的御史、流放的僧侣、逃亡的乐师……他们组成了一个沉默的共同体,靠手势、图画、符号交流。村中央立着一块巨石,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未能说出的话,每年春分会点燃篝火,众人围石而坐,用手指在空中“说”给彼此听。
村长是个盲眼老者,原是太学院博士,因著《民本论》被判终身监禁,后侥幸逃脱。他握着沈知意的手颤抖不已:“姑娘,你做的事,我们都知道了。南方的启心台,北境的言冢,还有那棵会把话语变成叶子的树……都是你在帮我们说话。”
沈知意摇头,用笔写道:“我只是听见了你们。”
老者苦笑:“可我们早已习惯无人听见。是你让我们相信,听见,真的存在。”
那一夜,村里举行了百年来的第一次“开口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