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里不曾留下侍者,柏漱嫣命小女尼去送褚绍一程,那女尼听话去了。
释慧合手不远不近缀在褚绍身后,连脚步声也几近于无,安静地像不存在似的。
褚绍心里怀着怒气,因而离开时背着手,步子迈得很大,释慧不声不响的,竟也一路没有落下。
送至宫门口,释慧鞠躬作合掌礼,正欲回身突然被褚绍叫住。
释慧安静地站着,不知这煞阎王似的人物要做什么。
“抬起脸来。”
释慧抬脸,她年纪小又常年吃不饱饭,生得瘦小,黑眼珠静静地看着眼前高大的人影。
她皮包骨的一张脸被那阎王一把掐住:“你是那小哑巴?”
释慧紧闭嘴巴,一声不吭。
“我问你,锦绡是你什么人?”
下巴像是要被捏碎了,释慧苦苦压抑,不发出一丝声响。
那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度将她甩过去,她谨记在宫里,踉跄两下立即站好。
褚绍朝宫闱深处瞧了一眼:“呵,一个二个的,都是犟种。”
说罢拂袖而去。
释慧看着门口宫人关怀的眼神轻轻摇了摇头,仍然安静地回去了,到没人处才悄悄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疼。
她来回两趟,路便记得很清楚,十分顺利地回殿里却被那个带人来漪影寮的姐姐拦住。
阿充竖起一根手指在圆圆嘟起的嘴巴前:“嘘——叫这个姐姐带你去房里歇歇,喝喝茶,娘娘与太皇太后在殿里谈事呢。”
殿里无人,柏姜亲自斟了茶来奉与姑母。
“嗯,那日我在褚绍老宅中看到他幼时兄弟的迹象,便派人打听十多年前的消息,一面去查建元帝废太子的线索,双管齐下,早早的有了证据,褚绍再要抢这皇位,就不是继位,而是篡位了。”
柏漱嫣听完没言语,只是阖着眼一味地拨动着手中的檀木佛珠。
半响,她问道:“你现如今只看那小子,却不想想今上吗?”
“皇帝?”
“是。”
柏姜耐心等着姑母继续,却没有后话,她想了半响,也不知那病歪歪的皇帝于她们有何阻碍。
柏漱嫣抚着柏姜细滑垂顺的头发,依稀想起建元帝从前对她这个乳母毕恭毕敬的时候。
然而人一旦在龙位上待久了,权利的毒素就会将人侵蚀得面目全非,原先对她的那些感激涕零霎时会变成无时无刻不存在的忌惮与怀疑,让人猝不及防。
“从前你在宫里谨小慎微,贺兰钰亦是处境艰难,你二人虽不熟识,却的的确确是唇亡齿寒。而如今你一朝扳倒了宋阿濡,手里有养着建元帝亲子,他会怎么想?”
“自然,那小儿的手段远远不如建元帝那样狠辣,可这样驯顺久了的孩子,一旦癫狂起来,怕也会伤及你根本,你只想想他皇兄就知道了。谁能想到暴戾嗜杀的建武帝当年在襄阳城也是银鞍白马的王孙公子呢?”
外头的天阴沉沉的,偏殿里白日里也灯烛满盏,柏姜依靠在姑母怀里,鼻尖熟悉的檀香中渐渐掺杂上刺鼻的油蜡气味,催得她心头的纠结愈甚。
柏姜前些年从来只盯着宋阿濡,想着复仇,想着自由,她冷眼见过建元帝垂垂老矣后不甘的挣扎,她眼睁睁见建武帝骤然暴起,弑妻杀子撞柱而亡,因此她对那个羸弱的、苍白的少年几乎是同情的,姑母说的没错,唇亡齿寒啊。
她已经杀过许多人,那些躲在暗处蠢蠢欲动的人,那些明目张胆叫嚣的人、那些可能背叛她、伤害她的人……但她还从来没想过要杀贺兰钰,她以为以他那副病恹恹的身体,早晚会在宫里忧惧着死去,她只需要等待就好了。
尤其是在大年夜过后,那个痛恨着自己天赋的少年却哑着嗓子给她唱了首歌谣,她当时甚至是痛心于他必然无疑的死亡的,却从没想过自己会是那个刽子手。
姑母在宫中浮浮沉沉四十余载,出口必然是金科玉律,她是对的,柏姜想。
褚绍重返朝堂就是前车之鉴,她不可以再犯同样的错误。